正文 • 婚姻修复课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12日 下午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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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女人看了看桌子上的协议书,王长富心里的期待就像按下播放键的音乐,在他的脑子里开始盘旋。“你们去上过培训课没?”胖女人抬头扫了一眼两人,苗桂兰点头,王长富的音乐被人突然按了暂停,他向后靠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打了个哈欠。他们上过关系修复培训、上过夫妻兴趣爱好课,但这些课程的名字和效果都是大相庭径的。“为什么?”胖女人不解。
用苗桂兰的话来讲,夫妻关系修复是一个低频需求且垂直的领域,什么叫低频需求,这么讲,这么多对夫妻里面,婚姻关系有问题的人很少,而且,即使有问题,他们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来修复,比如双方父母介入调节,夫妻间的婚姻关系发生问题的次数很低,那就意味着需要调节婚姻问题的需求是低频次发生的。婚姻调节属于垂直领域容易理解,这个领域啊,是没办法横向扩展到其他领域的,比如,夫妻来这里就是想赶紧把问题解决了,然后换个美味的餐厅喝酒吃饭,开心地回家,夫妻关系培训机构没有能力继续去开餐厅,这里就很考验培训机构团队的能力了,怎么管理供应链,怎么做出美味的食物,这个团队的人不可能又会采购管理又能烧菜,团队能力无法平移到其他的领域,那就只能越做越深了,这就是为什么这个领域是垂直的原因。
“而且,我这么跟你……”苗桂兰想继续解释夫妻关系修复行业。“打断你一下。”胖女人看着苗桂兰说道,他把脸转向了王长富,这也就意味着,这回需要王长富来讲,为什么他们去上了培训课,关系却没有得到修复。
“你们能不能有点温度,别向陌生人一样在家里,我害怕。”王胜春二年级的时候,寒假在家,有一天晚饭时她对两人说,说完后便独自回了房间,王长富和苗桂兰意识到,需要做出些改变,过完春节,两人开始沟通好去找解决方案,在苗桂兰闺蜜的介绍下,两人报名去参加了课程。
杭州这座城市,是在一个四季分明的纬度上,但不是每个季节都是按教科书里的那种标准到来,又按照那种标准离开的,这里只有冬天和夏天,春天和秋天短暂得无法察觉。三月十五号,算起来已经算是初春了,人们嘴里哈出来的白气团变的越来越小,中午时分,阳光巡视着人间的一举一动,哪里暴露出来,它便慷慨的给上一抹温暖。
培训机构离滨江有点远,在西溪湿地附近的一个办公园区里,两人停好车后,徒步穿过园区,这里的办公楼是创业扶持计划的一部分基建,最高的楼只有四层,一栋栋方方正正的西式建筑紧挨着,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什么活力,白墙上,用毛笔体印刷着南宋时期的诗词,作者多数都是在杭州城生活过,或者是跟杭州有点渊源的,王长富在写自己的书时,就整理过这些人的朋友圈,苏东坡的、黄庭坚的、王安石的等等,几乎都是那么些人。
走到园区最里面的小楼,门口竖着三张大大的易拉宝海报,粉红色的大标题显示着“7天夫妻关系修复训练营”的字样,副标题由多行小字组成,大意是无数婚姻的失败,是因为没有遇见这门课。苗桂兰催促着王长富上了二楼,前台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她解释道,有客户认为他们公司的选址太偏僻了,实际上是这些客户不懂风水,他们公司现在后面是山,前面是条河,靠山伴水,寓意是能把公司做到行业第一,能让客户的婚姻关系修复到完美。女招待在两人面前摆上一大堆资料,苗桂兰认真地在平板电脑上看着他们的成功案例,王长富自顾自喝了水,没听女招待介绍的内容。
课程正式开始后,领头的导师头衔很多,都是不容易记住的那种名称,来上课的夫妻各有各的心事,如果说他们有什么共同点,除了一脸的茫然,他们还需要遵守一条相同的规则:不准攻击对方。课程的第一个环节是感恩,轮着向对方表达感激,大家照做了,听得多了,大多数都是言不由衷的话,王长富开始走神,他想起以前和王胜春的游戏。
每天睡觉前,王胜春都会要求爸爸给她讲故事,故事里必须要把她喜欢的东西包含进去,必须要有邦尼兔,那是她抱着睡觉的玩偶;必须要有机甲战士,那是她觉得可以保卫地球的外星高科技机器人;也必须要包含她喜欢的类似铜锣烧的小饼饼,王胜春总是叫这种东西“恐龙烧”。王长富每次把这三样东西融进北欧神话里讲完后,王胜春都会爬起来亲王长富一口,奶声奶气地说“谢谢爸爸”,他也会开心地亲回去,“谢谢你能做我的女儿”,那种感恩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是王长富喜欢的那种。
好不容易熬过了第一个环节,第二个环节前,导师让夫妻们拥抱五分钟,王长富和苗桂兰僵硬地照做了,王长富为了王胜春有个相对完整的童年,苗桂兰为了减少内心的愧疚,他们都拥抱着树枝般的对方。好不容易熬过了五分钟,第二个环节时间比较长,助手给每个人发了白纸和笔,让他们写下想要对方为自己做的事情,从自己的角度来讲,写下那些让他们关系变得糟糕的事情。对王长富来讲,他对苗桂兰越来越不满的就两件事,第一件事很容易理解,苗桂兰总是想改变他,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脆弱的气球,好不容易给自己充满了气,苗桂兰非得把他吹成别的形状。
这第二件事情,说来简单,也很难启齿,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讨厌和我亲热吗?”王长富碰了碰苗桂兰,她翻了个身,在寂静的黑夜里加重了呼吸,很困很困的样子,这种情况,王长富经历了太多次,他知道怎么做,安静起身,去书房戴上耳机,把门锁上。再把提前准备好的纸放在腿上,个把小时后他去简单清洗下,然后在书房睡去。
王长富请苗桂兰和他亲热的次数多了,苗桂兰偶尔会满足下他的要求,王长富先去洗澡,回到床上等她。苗桂兰去洗澡,抹身体乳,贴面膜,用几种眼霜轮着做护理,她这一套下来,两个小时就过去了,有时候,王长富在黑夜里甚至出现幻觉,而有时候很,苗桂兰洗好回来,告诉王长富太晚了,便自己睡去,王长富还是默默起身,去书房锁上门。王长富查过资料,自己也找医生检查过,在夫妻生活方面,他不是有问题的人,医生跟他说,苗桂兰不和他亲热,大概率是她的身体激素失调的原因,需要苗桂兰来看医生,然后根据情况做调整。
王长富准备了资料,医院的介绍手册,光是案例都有一本厚厚的册子,他找了合适的时间,把事情跟苗桂兰说完后,她礼貌性地回答“她想想”,当王长富把册子给她看时,她换了个脸告诉他“再说吧”。他想,苗桂兰可能是不好意思去医院检查这种情况,也可能是她工作忙的原因,王长富抽时间去了医院,告诉医生他太太工作很忙来不了,想问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老医生重新问了王长富一些问题,了解清楚后,他给王长富一张食物清单,这些食物都是能调节身体的,比如海带、木耳、虾米,经常做来吃,可能会对苗桂兰的身体有改善。
王长富把食物清单看了一遍,记下了,去查阅更多做菜的方法,他每天回去精心准备这些菜,瞅着苗桂兰下班,他会快速在微波炉里把菜热好放在她面前,刚开始时,她会吃一些,后来就不吃了,她跟王长富说下班时太饿了,便在外面先吃了饭。王长富提起去医院的事情时,苗桂兰就转身回房间去了,接着,王长富在书房睡的次数就更多了,有时候,他忍不住试着去和苗桂兰亲热,但她大多数时候是以装睡着结束,偶尔,会暴跳起来质问王长富,“你又不是只知道干这事的动物,你到底在搞什么?”某一次莫名的吵架中,苗桂兰说不做那事情,是为了惩罚王长富不爱她。
再后来,他独自在书房的行军床上希望着,希望有一天她能轻轻推开书房的门,躺在他身边。不过说来也好笑,希望这东西,就像一条滑唧唧的香皂,我们一不注意,它便会从手中滑走,眨眼间便在地上摔得乱七八糟的。王长富记得清楚,他至少有七年没有和异性亲热过,最后一次和异性的身体接触,还是在团建玩猪八戒背媳妇时,他背了负责销售的另一个女同事。夏天的某个周六,出版社提前完成了年度目标,销售同事努力拿到了出版需求,王长富接待的过程中表现的很专业,一个总裁培训班的学生都要出版书籍,加起来是两百本书,而这些书的署名作者,都是身价十亿以上的企业家。
出版社在那个周六举办团建,不准带家属,负责帮他们策划活动的团队选了舟山的一个岛,早上从杭州出发,下午两点左右在岛上吃了饭,白天的活动就是在海边自由玩耍,给不喜欢长途坐车的人休息的时间。天黑时,人事经理在群里通知大家去楼下集合,先去预定点吃了简单的海鲜饭,然后去海边搞篝火晚会,猪八戒背媳妇也是在篝火晚会里的节目,人事经理把王长富和销售部的女同事分在了一组,他表面上冷静,实际上,只有他知道他有多希望游戏赶紧开始。
游戏很简单,男生把女生背到对面,女生再把男生背回来,如果有人跌落,就必须回到起点重新背回来,最先完成的一组有大礼包,管他呢,王长富不期待那个大礼包,他看了一眼女同事,她很期待获得大礼包,“王老师我们要加油。”这话她跟王长富说了很多遍。游戏开始,王长富还未站稳,女同事便一个虎扑扑到他的背上,他一边享受那一阵柔软,一边在和心里的内疚感斗争,女同事在他耳边的鼓励声让他浑身燥热,短短一百米的路程,他硬的像个种马。
到女同事背王长富时,他没有胆量上她的背。“小凌,我肚子有点痛,我想去上个厕所,回头我补个大礼包给你怎样?”王长富站在女同事的背后说。
“哎呀,王老师,别废话,快上来。”王长富还没来得及多想,女同事便把他丢在了背上,王长富撅着屁股,被她一路背到了起点,他们这一组是最快的,因为在出版社这帮人里面,王长富是最瘦的一个。
篝火烧啊烧,温暖了咸咸的夜晚,也烤糊了人们欢乐的笑声,连礁石里穴居了几个世界的风都忍不住吹出来看看。“王老师,谢谢你。”王长富表示大礼包归女同事一个人所有时,她紧抱着王长富开心地说道,他这次没撅起屁股,而是让自己内心的罪恶向前顶着,过了会儿,他对女同事说了“谢谢”,便加入了海鲜烧烤的阵营。活动结束后,他们各自回了房间,王长富给王胜春发了一张海边拍的照片,他心里窃喜,这是他睡的最安稳的一夜。而他那天穿的T恤,直到好几年后丢掉的那一刻,他都没舍得洗。
培训课结束前,导师让夫妻双方交换卡片,但是不能看对方写下的内容,只能把纸片放在隐秘的地方,这一步是帮助双方建立信任。王长富没看苗桂兰写下的内容,他也不担心苗桂兰看他的内容,他只写下了一条“关心孩子”,实际上,他对他们之间的问题,已经不抱希望了,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想要和异性有亲密关系,但他是个父亲,在没有关爱的家庭长大的人,一辈子都会活得很辛苦,王长富不想王胜春有这样的遭遇,他抛弃了婚内去找异性的想法,时刻克制这自己,他只能在用小号登录的博客上写下新年愿望,那就是“睡十个女人”。
下了楼,苗桂兰的闺蜜打来电话询问情况,苗桂兰说这个课程需要再上几节,现在看不出有什么效果。王长富手心里冒着汗,坐太久,绷直的背部突然放松下来,一阵痉挛的刺痛在肌肉里拉扯,他耸了耸肩,感觉好了些,橡胶鞋底踩在水泥地上,窸窣声伴着他们一路回到车上,今天的培训效果,就像烈日下的一道耀眼的阴影,搁浅在王长富的脑海里。王长富打开交通广播,主持人在引导这城市的人和她互动,一会儿讲些煽情的话,一会儿又放伤感的经典老歌,王长富听着那些歌啊,每一首都能让他的心跳漏掉半拍,他很想很想找个适合的人,狠狠爱她,他心里有太多的感情,让他整颗心像烧的通红的铁炉,热火腾腾。
“课上的怎么样?”王胜春也很关心培训结果,听见开门的声音,便迎在了门后面,满脸堆笑地问。
“课程很好的哦,春儿,不过啊,一节课很难看出效果,我们再多上几次,耐心点呀。”苗桂兰开心地笑着回答,看着王长富微笑的脸,王胜春满意地点了点头。
课程是每周两节,上课时间有点像学生时代的抽查考试,导师的助理会提前一天打电话跟王长富或苗桂兰约时间,她不会两个人都打,随机打给苗桂兰或王长富,让被通知到的人去转告另外一人,还是那句“这是为了夯实你们的关系”。既然是上课,总有人会逃课,有时候苗桂兰要开会,就逃课,有时候是王长富为了赌气,逃了课,培训课程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们只去过一节,最明显的效果是面对春儿时,他们俩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是得到了改善的。
“爸爸,你们培训的内容是什么啊?”有个晚上,王长富正在厨房里煮饭,王胜春在他后面拉了他的衣服问道。
王长富关掉煤气,把手擦干后转身看着她。“就是让爸爸妈妈多沟通,怎么说呢?你们在学校有没有玩过那种团队游戏,把你和你同学的一只脚绑在一起,有点类似于叫‘两人三条腿’的游戏,然后看哪一对先跑到终点?”
“有。”王胜春点点头。
“呐,我和妈妈的培训课内容就大概是这些,还有些类似于我往后倒,妈妈接住我,然后又轮到妈妈往后倒,我接住她的游戏,目的还是加强双方的信任和亲密感。”
“那你们回家来,为什么不玩向后倒的游戏呢?”
“老师没布置这样的作业呢,不过啊。”王长富摸了摸她的头,高兴地笑着补充道。“我觉得春儿的提议很好,我跟妈妈应该回家来多练习的,我会跟她商量下的。”
王胜春看起来没那么高兴,她不像刚开始时那样看着王长富,而是盯着冰箱上的能耗标识看。“春儿,怎么啦?”王长富摸了摸她的头。
“爸爸,你骗我。”王胜春推开他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间,王长富没有及时跟上去,但她听见她上锁的声音。
胖女人对着王长富摆摆手,叹气道。“你们这些大人啊,自作聪明。她肯定是先问了妈妈课程上的怎么样,再来问你的。”
即使过了这么久,王长富还是感到愧疚。那天他没有睡着,守在王胜春门口跟她说话,给他讲自己最近工作上开心的事情,讲他对她的爱,给她讲了十三个去学校的路那么长的故事,直到他讲到和妈妈的事情时,王胜春才打开了门。
她从学校里听来了,爸爸妈妈最后肯定会离婚的,王胜春已经加了学校里的离异互助群,群里的孩子都是父母离了婚的,他们可以诉说不开心的事情,诉说自己的无助,也会收到很多安慰,即使,有些同学连面都没见过。王长富听到这个情况后,他再也绷不住了,过去三十年,他清楚的记得自己从来没哭过,但这一次,他哭了,哭的扁桃体疼,哭的连呼吸都难。
王长富坐瘫坐在地上,用力捂住嘴巴,他担心自己的哭声会吓坏王胜春,他忘记自己为什么哭,在这场婚姻里,他成了宦官,是可怜自己而哭吗?还是害怕王胜春也会经历自己的心路历程而哭,他无法确定。
“爸爸不哭,我不会离开你的。”王胜春摸了摸他的头,这回,她成了父母,王长富成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