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束，我幫著父親把《水滸傳》和《三國演義》與《西遊記》的所有人物雕刻逐一整理、分門別類排列好，用木框裝起來。我給每一個人物在木框背板後面寫了一小段人物簡介，按照人物的重要程度從二三十到一百多個字不等。

“人也太多了，每人裝一個小框太麻煩了”我說“不如製作個大框架”

父親贊同我的提議，又從庫房裡挑出幾根最長的金絲楠木原材料。不到半個月製作出三個大木框，每個大木框橫豎都是六個人、一個木框能裝36人，三個木框裝108人。正是給《水滸傳》人物用的，然後把三個木框用插接件連接成一個整體。當然插接件是可以活動的，像屏風一樣能折疊、也能拉直，方便在大小或形狀不同的場所內使用。接著再製作第二個大框架，用來裝《三國演義》的人物雕刻。這套《三國演義》爸爸刻了120個人，同樣是先在小框背板後面寫上人物的簡介。分3個大框裝，每個框裝40人。我們正在討論是橫五豎八，還是橫八豎五的時候、媽媽滿面春風下班回家，手裡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

“不要橫七豎八咯”媽媽拿起通知書念起來“西昌師範高等專科學校”

當時的中國不像現在大學生滿街都是，那時大學錄取率只有5%左右。正因為稀少，所以才被稱為天之驕子。我算是幸運兒，外婆說要放鞭炮慶祝。

爸爸出門上街買鞭炮，媽媽在家準備豐盛的晚宴。我也跟著出門，但不是跟爸去買鞭炮、是去西昌電信局，給在成都治病的義父報喜。外婆到隔壁范叔叔家去了，但沒說幹什麼。直到晚飯時，外婆宣佈明天在家唱堂會。

原來范叔叔是西昌戲劇團的臺柱子，文革期間除樣板戲以外、別的傳統曲目全都不准唱，唱了會被打成右派。那時范叔叔心情鬱悶，經常跟劇團裡的搭檔喝悶酒。外婆說他和搭檔唱的《霸王別姬》是全川一絕，不料有天二人喝醉後不小心旁若無人唱起《霸王別姬》來。被紅衛兵抓個頂風作案，現行反革命。怎料唱虞姬的人在牢裡受不了自殺，不知是否和李紅秀的媽媽一樣也是上吊。但范叔叔確實和李紅秀的父親一樣，被冤枉成兇手直到平反。出獄後再也沒唱戲，本以為永遠再也不唱。聽說我考上大學就答應外婆，只說《霸王別姬》不唱。

第二天，范叔叔帶著戲劇團的同事們拿著各種樂器來到我家。大家都來給我賀喜，還說感謝我讓范叔叔重新開口唱戲。我猜外婆可能覺得范叔叔應該放下往事只是缺少契機，而我正好給了范叔叔理由。其實外婆知道我只聽搖滾樂，至於咿咿呀呀的戲曲我根本一句也聽不懂。只是為了祝賀，點了三出折子戲。據說都很喜慶，分別是《連升店》《如意琳琅》《狀元媒》都只唱了一小段。

我家四合院的堂屋，平時用來吃飯。今天特意挪開八仙桌到毛主席石膏像旁邊的位置，斜對面有個類似榻榻米的結構、一直放著好幾株盆景在上面，把盆景全部搬走後就是一個戲臺了。看著演員們在戲臺上咿咿呀呀的唱，讓我忽然想起語文課本裡《社戲》的一段文字來。魯迅的這篇名作經常有考，好在這些老年人和魯迅那個年代的戲班子不同：知道大多數小孩只聽流行音樂，每出折子戲都只唱最經典的幾句、祝賀之意表達到了就行，很快唱完下臺吃家宴。

外婆給每人發十元紅包，包括奏樂和主角都一視同仁、沒有多少之分，相當於戲劇團半個月的工資。大家吃完飯接了紅包，高高興興道謝而去。我和外婆送走戲劇團關大門，轉身剛要回堂屋幫著爸媽收拾碗筷。忽聽女兒牆外傳來范叔叔漸行漸遠的唱詞“咿呀！依孤看來，今日已是你我分別之日了”外婆也聽見了他的唱詞，笑著對我解釋說“這是霸王對虞姬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猜范叔叔可能想對他自己說“往事不要再提”

西昌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坐落在西昌瀘山腳下，邛海之濱。我在這裡讀的是體育系兩年制專科，我心想兩年後畢業正好可以備戰下屆的馬拉松賽。老天爺如此厚待我，當真是不折不扣的天之驕子了。但爸爸卻仍然說我美中不足的就是讀了體育系，如果讀的是美術系就好了。

瀘山，古稱蛙嶲山，海拔二千多米，山上古木參天、植被連綿、自然環境十分幽美，常有金絲猴出沒，是川西歷史悠久的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宗教聖地。邛海，四川省第二大淡水湖，狀如蝸牛，水深十五、六米，水域面積約有三十平方公里。水質清沏，碧波蕩漾，漁產豐富。北方侯鳥來此越冬，常見鳥擊長空、魚翔淺底。湖邊盛產蓮藕和菱角米。一到夏季，半湖蓮花半湖細碎黃色菱角花，若說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一點也不過分。到了秋天，白藕、菱米等香脆可口，都是邛海著名美食。邛海水深，沒人下海挖藕，只有採蓮篷、采菱角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大姑娘小夥子們坐在蚱蜢舟中，劃進荷葉叢，伸手可採蓮、下撈菱角蔓，摘了菱角扔菱蔓，好一副採蓮摘菱圖。只見荷葉動，不見採蓮人。採蓮女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誤入藕花深處。畫面太唯美，真不忍直視。

我們倆劃著船兒采紅菱呀采紅菱，

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

就好像兩角菱也是同日生呀我倆一條心。

我們倆劃著船兒采紅菱呀采紅菱，

得呀得妹有心得呀得郎有情，

就好象兩角菱從來不分離呀我倆心相印。

劃著船到湖心呀你看呀麼看分明，

湖水清呀照雙影就好像兩角菱；

劃著船到湖心呀你看呀麼看分明，

一個你呀一個我就好像兩角菱。

邛海採蓮不僅是漁家兒女的生活來源，更是姑娘小夥們談戀愛的好去處。

學生宿舍的每間寢室都有四張雙層床住六名同學，剩一張床放行李。我們同寢室的六人中，只有我是本地西昌人。另外五個分別來自雲南、貴州、廣西和四川的樂山與阿壩州，其中來自阿壩汶川的同學是羌族人、名字叫慕容阿吉，為了喊起來方便我們都叫他阿吉。阿吉祖上曾是清政府註冊的土司，相當於朝廷認可的土皇帝。雖然歷經辛亥革命、抗日戰爭、解放後的民族改革等，至今仍然是阿壩最大富戶。改革開放允許民營經濟後，阿吉家是汶川最大的藥企。阿吉在家排行老三是獨苗，前面兩個都是女兒、已出嫁，家裡人都喊阿吉三少爺。

樂山來的同學叫何詩新，我小時候兩次去樂山、對樂山特別有好感，我跟何詩新也最為要好。貴州來的同學叫陳德安，從貧困山區考來的學生；不僅是他家所在的村，包括全鄉十幾個村只有他一人考起大學；鄉長挨家挨戶募捐才給他湊夠費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好官。他家裡三餐不飽、營養不良、身材乾癟瘦小，我們都叫他小安子。其實小安子的成績上重點大學一本都綽綽有餘，但為了給家裡減輕負擔、就來讀師範，儘早畢業當老師掙工資。

廣西來的同學叫花浩然，他家是右派。爺爺是國民黨兵退守臺灣，至於是否曾參與金門對轟不得而知。改革開放後允許探親，但爺爺早已退休離開臺灣到美國開中餐館、就把他爸爸接到美國，只剩他和媽媽相依為命。他說爸爸兩年後拿到綠卡，就來接母子二人一起去美國享福、這兩年在中國讀書，兩年後畢業赴美留學。雲南來的同學叫張明強，在我們當中年紀最小。我因為小時候綁腿，比別人都上學晚、所以我是同學們當中年紀最大的，我喜歡叫他小強。

我每天五點出發沿環山路和邛海邊跑十多裡回來時，他們才剛起床。再一起吃完早餐去上課，無論是去圖書館或實驗室、還是去操場打球等，我們六人經常同進同出像親兄弟一樣。學校裡還有各種興趣小組，包括詩社、象棋社、圍棋社、英語角、橋牌協會、口琴協會、吉他協會、舞蹈協會、籃球隊、足球隊、排球隊、乒乓球隊、網球隊、國際象棋隊等等，看得我眼花繚亂。春夏秋三季，邛海游泳、一遊就是兩三個小時，冬天不游泳就去看電影。

阿吉最愛擺闊，每次出去玩到了要花錢的時候都是他搶著買單。我們知道如果各自付錢，除了陳德安沒錢、大家都給得起，但後果肯定是他再也不跟我們一起玩了。還不如阿吉全包，讓陳德安覺得至少跟我們另外四人是平等的。何詩新故意說阿吉擺闊是為了泡妞，現在女孩子都愛開寶馬的富二代、就讓他當我們的老大，他才有面子。如此一來原本是我們顧及陳德安，變成了我們關照阿吉。

每年端午節，學校舉行水上運動會。春季和秋季，舉行田徑運動會和爬瀘山比賽。每次比賽，體育系學生風頭最勁，成為焦點。那些校花系花們最喜歡體育系的帥哥，體育系男生成了各系男生公敵。為此各系系主任向校長建議，體育運動是體育專業，他系同學只是業餘，哪比得上他們一天到晚在訓練。校運會不許體育系學生參加，應該讓他們當裁判才對。

“體育系學生不是我校學生麼？”校長反問“體育成績好就不讓他們參加校運會，是不是詩歌賽不能讓中文系和外語系的學生參賽？數學建模比賽不能讓數學系的學生參賽？”

系主任們頓時啞口無言。

“所以我們必須一視同仁，公平競爭”校長說“至於誰拿冠軍，我看不重要、都是學校的榮譽，關鍵是號召同學們積極參與體育鍛煉；培養合格的人才，祖國的四個現代化建設就能有希望”

既然是端午節的水上運動會，地球人都知道賽龍舟是必不可少的。今天的賽龍舟一如既往仍然是在邛海舉行，男女生的龍舟仍然是各有不同線路。男生的龍舟從夢回田園出發，女生的龍舟從夢尋花海出發；終點都是夢裡水鄉，但女生劃的線路短三分之一。我本來就是體育迷，當然要去劃。正想他們五個都來給我喊加油，阿吉卻表示他看上了女子龍舟隊的鐘靜雯，要去夢尋花海加油。

“我們男生隊是羌族，她們女生隊是侗族”阿吉說“到終點都是滿族”

“只有你是羌族”我說“我們都是漢族”

“哈哈”阿吉笑了笑，對他們說“你們去給槓哥加油，不要跟來”

阿吉獨自去了夢尋花海，何詩新和花浩然騎自行車、後面分別搭著小安子和小強，我毫無疑問自然是一如既往跑步去往夢回田園。

我到了出發點後，和別的隊員一起登船、開槳劃向終點，他們四個在岸上呐喊助威。至於去夢尋花海的阿吉，找鐘靜雯表白卻更有趣。

“小雯子”阿吉把鐘靜雯喊成小蚊子“蚱蜢舟你劃得動嗎？嗡嗡嗡”

“這叫龍舟”鐘靜雯杏眼圓睜“你才是大蚊子呢！嗡嗡嗡嗡”

“公蚊子不咬人，母蚊子才咬人”阿吉說“我們家鄉女人不准上龍舟的”

“重男輕女！”鐘靜雯問“為啥子你要說蚱蜢舟？”

“不能劃龍舟”阿吉說“蚱蜢舟可以劃噻”

“誰說的”鐘靜雯一臉疑惑“就會吹牛”

“只恐雙溪舴艋舟……”阿吉說“你說她是誰叻”

“哈！想爭渡嗦”鐘靜雯說“前頭濕地裡面有一灘鷗鷺，抓來給我吃”

“濕地是保護區不能進”阿吉說“鷗鷺是保護動物也不能吃”

“不能進，不能吃”鐘靜雯說“真無聊，愁死了”

“載不動許多愁，早說你劃不動了”阿吉說“唱歌，你唱歌好聽”

“等我劃到終點沒看到你”鐘靜雯說“休想讓我再理你”

“一言為定！”阿吉說“要是我及時趕到你就得答應了唄！”

“啥子答應了？”鐘靜雯說“答應啥子了？”

這時女隊鼓手過來喊鐘靜雯出發，阿吉沒有回答她、轉身跳上心愛的小摩托飛馳而去，鐘靜雯也歸隊登舟開槳而去。

騎上我心愛的小摩托突突突在路上奔馳呀，

騎上我心愛的小摩托哈哈哈就快到家了。

哎呦喂路上風真大哎呦喂人都被吹傻，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就快到家。

騎上我心愛的小摩托突突突在路上奔馳呀，

騎上我心愛的小摩托不怕風吹雨打。

小摩托小摩托小摩小摩小摩托，

小小小小小小小小小小小小小摩托；

小摩托小摩托小摩小摩小摩托，

小小小小小小小小小摩小摩托。

不一會，阿吉繞過濕地、圍著邛海轉了大半圈，很快來到夢回田園。雖然水面上女生隊路線短，只有男生隊三分之二的長度。但陸地正好相反，從夢尋花海到夢裡水鄉、無論走南北哪條路，都是從夢回田園到夢裡水鄉的兩倍。當然北線是小路，不適合騎摩托；南線是大街，騎摩托速度快得多。南線繞過濕地就是夢回田園了，再往前幾分鐘看見他們四人蹬著自行車往夢裡水鄉騎。阿吉喊了一聲加油，已從他們身邊掠過。又過了幾分鐘，阿吉趕到夢裡水鄉。男女隊的龍舟也幾乎同時到達，阿吉朝鐘靜雯招手。很快男女隊員們上了岸，快到發獎環節時他們四人也趕到了。看完發獎阿吉讓鐘靜雯坐在摩托後面，一溜煙不知去哪。

春天的黃昏請你陪我到夢中的水鄉，

讓揮動的手在薄霧中飄蕩；

不要驚醒楊柳岸那些纏綿的往事，

化作一縷輕煙已消失在遠方。

暖暖的午後閃過一片片粉紅的衣裳，

誰也載不走那扇古老的窗；

玲瓏少年在岸上守候一生的時光，

為何沒能做個你盼望的新娘。

淡淡相思都寫在臉上沉沉離別背在肩上，

淚水流過臉龐所有的話現在還是沒有講；

看那青山蕩漾在水上看那晚霞吻著夕陽，

我用一生的愛去尋找那一個家今夜你在何方。

轉回頭迎著你的笑顏心事全都被你發現，

夢裡遙遠的幸福它就在我的身旁。

原來阿吉是帶鐘靜雯去賓館開房間，鐘靜雯卻說她只答應了唱歌。然後就在夢裡水鄉唱了夢裡水鄉，我們當然識趣不當電燈泡已經返校。

我仍然跑步跟著他們四人騎自行車回宿舍，傍晚時阿吉回來了。

“啷個今天回來那麼早叻？”小強說“以前你都過夜的嘛！”

“哎！”阿吉歎氣“我說昆，她說帘，我說咬，她說否，我說拥，她說跤”

“啥子？”我們一頭霧水不知所云“打啞謎嗦！”

“昆帘咬否拥跤”阿吉掰著手指頭數“正好六個字，六字箴言。我們阿壩主要是藏族，羌族人並不多。普遍信仰也是藏傳佛教，六字大明咒是藏傳佛教的陀羅尼。也叫觀世音菩薩心咒或六字真言，免得別人不認識箴就念成鹹”

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我們雖然不相信但也懶得再問了。

注：本章中的夢裡水鄉、夢尋花海、夢回田園三處，都是邛海的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