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书末打从他懂事开始，便知晓他所处的现世动荡不安，天空时不时会传来战机呼啸而过的声响，远处会传来轰炸声。

他也知晓，父亲是金陵的战士，母亲也是，甚至不幸葬身战场，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父亲向来很忙碌，他是金陵战队的司令官，自然要带兵打仗，一心一意专注国事。

几年里，他可能就见过父亲一回。

也是因为父亲的关系，他自小的生活不至于贫困潦倒，甚至还称得上是现世的富家公子，有书可以读，有学可以上，有钱可以花。

但他依旧不是快乐的，从小就没有爸妈，只有满屋佣人的屋子，他始终生不起笑意，更别说快乐。所以他自小冷漠老成，连话都不愿多说几句。

七岁那年，他意外救下三个孤儿，他们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有的甚至连话都还不会说，就被迫踏上求生的路。所以他收留了他们，给他们取了名字，叫做古深、古清和古汐。

叶书末带着他们一同学习，习武，生活，反正他家有的是钱，没有的……其实他什么都没有。

于是，到了叶书末十五岁的那一年，他们都一同入伍从了军。

年长的士兵们在外拼死打仗，他们这般年幼的，则在军队的带领下，训练，没日没夜的训练，学用枪，学杀人。

而叶书末，就是这个军营里，年轻一辈中最为狠戾的士兵。

好几次，军长会把敌军的俘虏带到他们这群士兵面前，然后对他们说：“开枪，杀掉他们。”

年幼的士兵们都怕得不行，有的在哭，有的怎么都不愿上前。

只有他，面不改色的举着枪走到最前头，一眼也不眨，一枪嘣掉其中一个敌军的脑袋，然后收枪，回到队里。

他曾经也害怕过，扛起枪瞄准一个活人的脑袋，手指扣下扳机，就能抹杀一个生命。他是恐惧的，所以刚入伍时，他每晚都会吐得不行，但这个世道不容许他们胆怯。在外拼命厮杀的前辈，总有一天不会再回来，只有年轻一辈的军人不断产出，才能守国。

他不能停。

冷血无情，队里都是这么说他的。

所以所有人都对他避而远之，正好他也乐得自在，他实在没心情和这些人打交道。

他一心只想提高自己的能力，终有一天，他会站在那些人的最前头，不再让那么多人，像他母亲一般，死在战场上。

他的心逐渐变冷变硬，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剿灭敌军时毫不犹豫。

他不爱笑，也不亲近人群，因为所有人都怕他，怕他的身份，怕他的冷漠。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成了他唯一的例外。

——

又是一年的新兵入伍，今年是他率领小队，给新兵们最基础的训练，也是给予他们一些时间适应环境。

这里的士兵多数都来自穷苦人家，因为但凡入伍参兵的人，都能得到国家资助的津贴，若士兵不幸战死沙场，国家还承诺会给士兵的家人一大笔资助金。

所以许多少年少女都是为了资助金而来，他们的家里都过得太苦了，要是他们受这么些苦，甚至豁去自己的性命，能换来家人们的衣食无忧，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了宋暄。

那日，阳光毒辣，新兵们在阳光下生生站了一个小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像被烤焦一般，又黑又臭，还有人实在受不了抱怨起来。

这是叶书末故意而为，若是连一点太阳都晒不了，甚至出现虚弱或中暑的现象，是不允许进入军队的，否则上了战场，也只会白白送命。所以，晒太阳成了入他们军队，最基础的考验。

时间将近两个小时，叶书末才带着小队慢慢出现，站到众人面前的高台上，俯视一群新兵。

他们排列着粗糙的队形，有人把手放在额前遮掩阳光，有人干脆累了坐下休息。

而他，正好一眼就看见人群里，独自开朗的宋暄。

宋暄站得直挺挺的，虽说不是标准的军姿，但在人群中还是异常醒目。人人都板着脸在悄悄瞪他，只有那一个人露出一排大白牙在笑，黝黑的眼眸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在察觉到他的目光时，还特意抬头朝他笑。

叶书末被他的笑晃了神，过了片刻后才开口：“各位新兵好，我是叶书末中士，即将是你们入伍后带领你们训练的人。”

不经意间又把目光放到那人的身上，只见宋暄的双眸更明亮了，看他的眼里皆是钦佩和崇拜。

“……”叶书末努力忽视掉那道视线，继续说自己该说的，说完以后就让下属带他们去休息。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宋暄。

可之后，一道紧急任务派下，他便跟随父亲去往战区救援，训练新兵的任务落到其他人手里，他也因此没再把关注放到那人的身上。

等他再回到军营之时，新兵们已经训练完毕，各自遣派到各个队伍，而宋暄就正好被遣派到他所在的三队，恰好同他同班，恰好同他一个寝室。

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他的生命中，注定与宋暄这个人纠缠不清。

一进到寝室，气氛就十分低迷，每个人窝在自己的床上，有的人缩在被窝里，有的人看着照片发呆。

他一眼就看见了宋暄。

宋暄的床位就在他隔壁，和他整齐的床铺比起来，宋暄的凌乱不堪，和其他人一样，被训练累垮的身子没有心思整理床铺，只有他是例外，所以他才会一直被称为怪人。

那天的宋暄和他初见他时，很不一样。

他不爱笑了，眼底宛若星光的闪耀也不再。

他坐在床铺的侧面，正望着窗外发呆。

寝室里的人因为他的出现，终于开始了窃窃私语，大概是旧人在和新人诉说关于他的“英勇事迹”，暗暗骂他是怪胎。

只有他，还是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宋暄的骨架子有着成年男子的轮廓，但偏偏生得极瘦，从背影看瘦弱单薄，却还是能吸引住他的目光。

叶书末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就缓缓走回自己的床铺，只见宋暄忽然起身，转头就往门外狂奔。

他一惊，下意识就跟着跑，直到看见宋暄冲进一间简陋的厕所里，埋头就吐，像是要把胃里不多的东西都吐净。

他没有跟着进去，只是在门外等，听着里面的作呕声，抠喉声，恍惚间仿佛看见几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何尝不也是躲在这里，狂呕不止，不管还能不能吐出东西，都不惜抠喉咙把东西挖出来，像是身体里埋藏了极度恶心的东西，他们只想把这些都吐出来。

发愣间，宋暄已经吐完走出来，迎面就看见他，微微一愣。

“抱歉，我已经洗干净了。”意识到眼前这个帅气的男人可能是想用厕所，但看见他在里面狂吐，估计会嫌恶心，毕竟军队里的人大多脾气都不怎么好。

“想去吹吹风吗？”叶书末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眉头不禁皱起。

“啊？”吹风？

“以前我吐完以后，总会去吹吹风，会舒服很多。”叶书末说。

“原来你也吃不惯猪肉啊。”宋暄一脸恍然大悟，顿时有一种找到志同道合兄弟的快乐。

“……”

“以前太穷了，没吃过猪肉，来到这里吃了好几次，老不习惯，亏我以前经过猪肉摊时还羡慕来着，现在看来，还是我妈烤的红薯好吃。”

“……”

“走吧，去吹风？”宋暄唠嗑完，就见叶书末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只好伸手在他面前扬一扬。

“咳，走吧。”叶书末把他的手轻轻推开，转身带路。

——

叶书末把宋暄拐到一处隐秘的矮房，干净利落的翻上房顶，回头看此刻一脸兴奋的宋暄，不禁失笑。“上得来吗？”

“当然。”宋暄骄傲一抬头，想模仿刚刚叶书末帅气潇洒的动作，但显然的，他翻不上去。“唔……”他使劲抓住墙壁，双腿一直蹬，硬是蹬不上去。

“你全靠脸用力了吗？”叶书末忍不住笑出声，宋暄笨拙的动作和他狰狞用力的面部表情着实让他龙颜大悦。“我拉你吧，不然我怕你一晚上都爬不上来。”

“……多谢。”乖乖伸出手搭上他的手，宋暄悲哀的被叶书末一把扯了上去，然后就一路被拉到另一处更高的房顶。“这就是你经常来吹风的地方？”

“嗯，这里是唯一一个看不到火光的地方。”叶书末今天的心情极好，转头朝宋暄轻轻一笑。

宋暄却安静了下来，低头俯瞰整个大地。

是了，这里没有不眠不休的火光，是敌军还未入侵的领土，他们背过了身后的硝烟，自欺欺人的躲在这一处房顶，看着另一面和平的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宋暄回过神，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对他十分友好的男人是谁。

“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名字？”是不是太好拐走了？“就不怕我把你拐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干什么事吗？”

“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俩男的能干出什么事？”

“难说。”

“……”宋暄忽然有了强烈的危机感。“你不会是敌军派来杀我的吧？”

“你一个小喽罗，有什么好杀的。”叶书末冷笑，不再理会眼前这个皱着眉胡思乱想的人，盘脚坐下。“要杀也去杀大的。”

“例如？”宋暄跟着蹲下。

“例如这个军营里传闻中最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年轻军官，叶书末？”

“那你还是杀我吧。”宋暄正儿八经的劝到。

“为什么？”

“因为我怕你还没开始杀，就死了。”

“……”

“据说这叶书末中士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百步穿杨，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你估计还没近他身就被……”他无声的做了一个手抹脖子的动作。“所以，兄弟，别想不开。”

 “……”叶书末顿觉有些疲乏。

“对了，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宋暄见他不回话，终于想起了他们俩一开始的话题。

“叶书末。”他闷闷的开口。

“没问你想杀谁，问你名字呢。”

“就是叶书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