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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 医院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8日 下午6:27    总字数: 6286

“老叔。”年轻人在老沈的眼前晃了晃手里的笔,老沈注意到他的动作后,年轻人继续道,“你这个事情要赶紧安排起来了,先准备70万,明天来交齐,后天准确结果来了,我们就给你安排流程。”

“嗯。”老沈有气无力的答道。

“这种事情,落在谁头上都难,我只能说你该往好的方向想。”年轻人转身趴在桌上,快速写着什么,他是老沈的主治医生,大家都叫他金医生,至于他具体叫什么,在这场病患关系里并不重要。

“嗯。”

“家里人都通知了吗?”

听到说家里人,老沈犹豫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摇了摇头。

“老叔,这事情你不通知家人不行啊。”年轻人朝老沈坐近了些,低着头,眼睛朝上瞟,他在努力和老沈的眼神相会。

“嗯。”老沈猛地抬起头,盯着天花板看。

“那好,老叔,药都拿齐了吧?”

“嗯,齐了。”

“那你今天可以先回家去安排一下,明天早点来好吗?我……”年轻人还没说完,老沈便站起来朝外面走去,把沿路的东西都撞的稀碎响动。

“叔……”年轻人尝试喊了一声,老沈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老沈走出医院时,外面正下着雨。

十一月的天气很拧巴,不是风就是雨,夹在夏天和冬天之间,温暖不了心灰意冷走进雨里的人,也冻不死下水道里野蛮繁殖的害虫。老沈伸手试了试,米粒大小的雨水不算凉,也没那么密集,他摸了摸裤包,盘算着冒雨走到地铁站会不会淋湿他的手机,恰巧此时有新的消息进来,静音振动模式很管用,这个装满了老沈在乎的事情的盒子在他的裤包里挣扎着。老沈打开手机,是游骑兵队长发来的消息,他先问老沈检查结果,一长串关心和安慰到话差不多占据了半个屏幕,游骑兵队长是个乐观可爱的人,他引用了很多弘一法师李叔同的话,在信息的末尾,游骑兵队长还附上了日期和落款,落款用的是他自己的名字,老沈差点笑出来,老齐还是那么的有趣。

老沈没有回复消息,他紧了紧衣服,把零散的检查单子整理好,塞进装有CT片的塑料袋里,塑料袋像个大号信封,也像一个象征某个人一生的档案袋,他抖了抖袋子,然后夹在胳肢窝,走下楼梯,还没走几步,雨滴便在脑门上狠狠敲着,这让他重新考虑如何走才能避免被雨淋更多。老沈退回到刚才的位置,匆忙出入的人在他身边挤来挤去,他像一片单薄的枫叶,在化验大楼门口摇曳着。他感觉小腿上多了些冷雨,一个胖胖的女人在甩她的伞,她每次发力,都弄得自己泣不成声,而另一只手上,厚厚的单子已被淋湿。老沈往门厅里走,打算穿过大楼,从另一侧的小门出去,那里离地铁口更近一些,老沈把装有CT片的塑料袋卷成筒,插进裤兜,把防风外套拉起来,遮住塑料筒后快步走向连廊。

连廊两侧设置了很多诊室,室内的陈设很简单,一张简易可躺下一个人的小床,一块泛黄的白布做成的帘子,一张小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白大褂,白大褂们像流水线上的工人,遵循着标准化的流程看单子、开单子、看单子、开单子。诊室外面设有等待休息的长凳,有人侧身躺着,有人坐着,他们几乎都是低着头的,老沈不敢去看清每一张脸,他害怕别人看穿自己的担心,老沈快走到走廊中间时,一个头部裹满白纱布的小女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身上的碎花棉袄袖口已经油黑,右手手背上插着点滴,坐在爸爸的腿上不哭不闹,在努力辨认提示屏幕上她认识的数字,并兴奋地告诉爸爸1和5组成的数字叫15,也是他们家所在的楼层号。老沈经过小女孩时,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到门廊尽头推开门,便毫不犹豫地冲进雨里。

“那是什么?”地铁安检员指了指老沈鼓鼓囊囊的裤包,老沈急忙解释着,他取出来给安检员看过,安检员抬手示意他可以进站,老沈仔细看了一眼地铁路线后,才放心刷卡进站。

车还没到,报站提示器上显示下一班车7分钟后到,关于数字,老沈很敏感,他记得有本书上说过,人的生命大概是3万天,心脏大概能跳30亿次左右,最准确的是2这个数字,他本来很喜欢的,因为他经常坐地铁2号线,而且2天后他便可以还清房贷,一套没有贷款要还的房子,他打算留给儿子,他已经攒齐了最后一笔还贷款的钱,是的,他本来很喜欢2这个数字的,直到今天下午医生告诉他,让他2天后来医院拿准确结果,医院开始为他安排化疗,是的,直到此之前,他都很喜欢2这个数字。

“你电话响了,喂,老人家。”老沈旁边的年轻人戳了戳他,老沈才回过神来,他向年轻人致谢后继续拧衣服,直到电话铃声循环结束,他的衣服也没拧出水来,也没有拧干。

地铁即将进站,车身咆哮着向站台里的人冲过来,前置的两盏大灯坚毅地盯着前方,轮子在铁轨上拼尽全力摩擦着,停稳后的列车像一头乖巧的猛兽,人群一窝蜂往怪兽的肚子里钻,都想抢到一个空位。老沈坐地铁从来不坐位置,他本身也没那么累,或者说他没有到非得有位置坐才能完成每一次出行的地步,更何况,他讨厌别人给他让座时表现出的恭敬,或者说表现出的怜悯,老沈没觉得自己有多老。他走到不开门的那一侧,靠在门边的扶手上,用力向后顶,没觉得肺部有什么疼痛,癌症不是说会痛的么,还是说金医生他们诊断错了呢?

“队长。”在老沈漏过三次未接电话后,他接起了游骑兵队长的电话。

“士兵,身体怎么样?还能继续战斗不?”队长赶紧咽下含在嘴里的老茶,可能他没想到老沈会接的这么快的原因,那口老茶就像一块巨石,顺着队长喉咙滚到胃里时,砸出了重重的响声。

“谢谢队长关心,没问题的。”

“那就好,我们有新任务了,很艰巨。”

“什么任务?”

“入侵者,太多了,皇家大道、通往各州县府衙的官道都被他们占领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大风大雨天都会发生这种事。”

“雨这么大去处理吗?”老沈问。

“不然能怎么样?我们之前没及时处理,被扣钱了记得不?”

“行吧。”老沈记得,罚钱是他不想看到的事情,他可不想耽误天后还款的事情。“队长,我还有四十分钟才能到,怕来不及,陈老婆子呢?叫她先去扫一扫。”

“她回老家不来了,上星期就走的啊,你这记性。”

“哦哦,想起来了,那你去啊。”老沈吼道。

“去你个大头鬼,我扫广场和河边,你要和我换吗?”队长吼了回来。

“哦哦,我去。”

“我去?什么意思?”队长吼。

“哦哦,我的意思是,我继续去扫小区内,你扫广场和河边好啦。”

“老顽固,跟我扯淡,赶紧回来。”队长说完挂了电话,老沈翻开通讯录,他不知道是否该和儿子说一声医院的事情,或者和老婆说一声,他对着通讯录看了一会儿后,把手机合上。

老沈和队长都是南山家园小区的保洁,儿子在国外大学毕业,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老沈便关掉早餐店,他在起早贪黑的日子里挣扎的太久了,索性在小区里找了一份保洁的工作。刚开始,保洁部有七八个人,都是和老沈差不多年岁的老头老太,但时不时有人回老家了,有人过世了,保洁部人员变动就特别大,老沈刚和有些人混熟,熟悉的人就离开了,补充新人进来时,他又需要和对方磨合好一阵子。老沈觉得,在保洁部里维护友情太难了,他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了无限循环又爱下冰雹的春天里,一月种下的玉米,好不容易发芽,三月来了冰雹,全砸碎了,他又回到了一月。但游骑兵队长例外,他和老沈是差不多时间进入保洁部的,他比老沈早一个月进的保洁部,即使干了十几年保洁,也没能让他胖的站不稳的身材有多少缩水。

老沈第一次和游骑兵队长成为同事时,他正蹲在一台橙色扫地机后面。物业的负责人把签好的合同收进抽屉后,便让老沈自己去负一楼的保洁部领取工装和作业工具,走下湿答答的楼梯,左转穿过一片充电的电瓶车,便是保洁部了,老沈过去的时候已经下午了,保洁人员都在外作业,他打量一下房间,各个角落都堆满了硬纸板,还有保洁人员从垃圾场捡回来准备卖的废弃小家具,房间最里面有两台手推保洁车,还有一台电动的清洁车,游骑兵队长正蹲在那里。

“你好,我来……”老沈走到游骑兵队长附近后,向前倾了倾,开口说道。

“哎,又来个死老头啊。”游骑兵队长站起来,看见是老沈后,他开心的像个孩子,假装不认识老沈,扔掉右手上沾满东西的卫生纸,边向老沈靠近边打量着他,队长举起右手闻了闻,随后在屁股后方擦了擦,靠近老沈后,他举起左手的喷壶对着他,继续抱怨道。“这些傻子真是的,就不能招个把老婆子吗?真是服了。”

老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队长又转身走向扫地机,把喷壶放在座位上。

“但是,我也欢迎你的加入。”队长走回老沈面前时,忽然拉着他的手猛烈摇着,随即开怀大笑。

“谢谢。”老沈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样,家里都还好的吧。”队长放开老沈的手,朝扫地车边的小桌子走去。

“挺好的。”

“我家也挺好的,女儿一家人都移民了,在欧洲,好地方,风景好,外孙都快上大学了,我那口子不想去那边,她觉得那边没熟人,讲话又听不懂,我倒是觉得这不是问题,但她太倔了,看,把我也拖累了。”说话的功夫,游骑兵队长走回到老沈身边,给他递来一个米糕,见老沈没有接,他就往老沈手里塞,然后拍拍老沈肩膀补充道。“吃,米糕,我那口子做的,超级好吃,不油,低盐,糖分也低。”然后走回到他刚才蹲的地方继续清理扫地车。

“谢谢。”老沈咬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叫我老齐就行,对了……”老齐没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着老沈继续道。“你赶紧吃完,一会儿我们两个先去扫河边那条路。”

“好的。对了,我们还要演到什么时候?”老沈又咬了一口米糕。

老齐抬起头笑盈盈看着老沈,开心地说道:“你来了真好啊,这下我们的友情可算是又升级了。”

“别升级,我看到你心烦。”

“我知道你不会的。”老齐继续埋头干活。“太糟心了,见鬼了,这些养宠物的这几天见鬼了,河边狗屎越来越多了。”老齐边说边用卫生纸擦扫地车的塑料扫把。

“我帮你一起扫吧。”老沈觉得他应该分担一些,毕竟吃了老齐的米糕。

“嗯,等我清理完卡在扫把里的狗屎我们就出发。”老齐继续低头清理,听到这话,老沈正准备咽下的米糕差点把他卡死,他看了看还剩下的半块米糕,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永福站到了,请带好随身物品。”广播里的提示音干脆利落,打断了老沈的思绪,地铁停稳后,右侧车门打开,有人下车,有人上了车。

老沈捏了捏裤包里的手机,他期待有消息进来,但不能是游骑兵队长老齐的消息,不过,这么想也不对,毕竟老齐和他老伴是真的好,特别是得知老沈的老伴去给儿子照顾孩子后,老齐家两口子对他是真的没啥说的。老齐对保洁工作特别认真,他是唯一可以开那台扫地机的人,用他话说,当他骑上车,打开电门的那瞬间,他感觉自己正在骑着一匹战马,去收拾那些侵略南山家园的任何垃圾,所以他从开始就自封游骑兵队长,保洁部所有人都是士兵,要听从他的号令,有人不答应,也会被老齐用米糕收买到答应为止。

南山家园是靠着一条河修建的,最靠近河的那边是别墅群,别墅群外围是普通商品房,四十七幢商品房把别墅群包围着,老齐家是在别墅群那边,他对这个安排特别自豪。用他的话来讲,别墅群就像拜占庭帝国的君士旦丁堡,后面那条河就像地中海那样,天然的天险把敌人隔开了,而商品房就像是拜占庭外围的下属联盟国,保护着君士旦丁堡呢,但除了意大利,意大利不算是君士旦丁堡的下属联盟国,是兄弟联盟国,为什么呢?因为老齐的女儿移民去了意大利。就这样。老齐用他自己网上查来的信息把南山家园分了区域,给不同的路起了名字,河边那条最宽的步道就成了皇家大道,小区里纵横的几条大道,本来老齐也按拜占庭时期命名了的,结果念不顺口,他就按南宋的街道名称重新命名了,统称通往各州县衙的官道,每次他都会按这些官道名称给新来的保洁人员分配作业范围,老沈负责把名称翻译成几幢到几幢中间的那条路,就这样,他们配合了十多年。

“去我家吃饭,我那口子煮了砂锅,红烧牛肉锅很下饭哦,你就说馋不馋?”两人打扫完,在保洁部换衣服时老齐兴冲冲地说。

“我天天去你家吃饭,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今天就不去了。”老沈坐在地上套鞋子,人上年纪了麻烦事情很多,没法弯腰去剪脚趾甲,穿袜子和鞋子也是个问题,索性,他就坐地上穿,这稍微容易穿上去一些。

“连你那份也做好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

“今天没啥胃口啊。”

“听队长的,吃饱身体好。”老齐走了过来,用脚碰了碰老沈的脚。

“今天淋雨啦,不想吃,我打算回去冲个热水澡,然后再看看有没有胃口。”

“去我家冲也行啊。”

“那我还得带衣服过去,多麻烦,今天就不去了,谢谢队长好意。”

“老顽固,不去拉倒。”老齐气呼呼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停了下来,用力把裤子往上拉了拉,回头冲着老沈大声说道:“我连你那一份也吃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老沈到家门口时没有着急进去,他仔细打量着房子,这是他想要的全部吗?从外面只看得见一个门,里面除了他再没别人,这值得吗?他现在有些动摇。掏出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打开,他不喜欢电子锁,老齐家的电子锁的提示音让他烦躁,所以他坚决使用机械锁,麻烦的是,使用久了后会失灵,或许,在时间面前,不管是人还是坚硬的铁,都没那么容易熬过去吧。进门后,老沈扶着鞋柜,左上角摆放着他常穿的拖鞋,这样不需要弯腰去找,他把鞋拿近些看了看,记忆里,鞋子是棕色的才对,像极了咖啡的颜色,他喜欢咖啡,所以才买的这双鞋,而现在,鞋面已经泛白,鞋底早已磨的高低不平了。

老沈没有着急去洗澡,他照例先把几个房间都看了一圈,儿子和媳妇的房间最大,除了梳妆柜,他还添置了一张电脑桌,儿子在墨尔本给投研机构做分析师,离不开电脑,想必他在卧室里能放电脑办公,应该是很开心的。儿媳妇他没见过几次,外国人,哪里的他不记得了,他记得儿媳妇喜欢大玻璃镜子,穿衣服时总是要对照好几次,老沈把衣柜正面都换成了大镜子,想必这应该够宽的。他走进去摸了摸床,上面没有灰尘,又试了电灯开关,这些都是没问题的。孙女的房间他花的心思更多,墙上贴满了她喜欢的小动物,灯换成了动物,床上的四件套也是卡通为主,孙女喜欢画画,老沈买了个很大的平板电脑,还特意让店员给他买了个能画画的软件,触控笔的电充得满满的。

“孙女是外国人啊,她有外国名字,直接翻译过来成中文就行了,你非得倔,给她起中文名字干什么啊?”想起孙女出生那天,医生来登记名字,他和登记人员吵了半天,要对方写中文名字才行,产房里吵得不可开交,老伴把他拉出去,吼了他好一会儿。

“我偏不,我就要给她起个中文名,叫沈雨书多好,你懂个什么?天街小雨润如酥,你听都没听过。”老沈低头嘀咕着,最终儿子给孙女做了一张卡片,上面写了中文名字,老沈才没继续纠结。他对着孙女的房间傻笑了会儿,最终以胜利者的姿态朝床挥挥手,转身关上了门。

老沈走到卫生间门口,仔细想白天医生说的话,他不抽烟却患上肺癌,和他小时候生活在煤矿附近的经历有关,再加上日趋恶劣的空气,让他的肺打算提前结束这沉重的一生。“只能说,有机会延长你的寿命,延长多少我们不好说,你看,左边肺已经大面积阴影了。”他打开风暖,打算吹暖后再来洗澡,虽然没那么冷,但心里总觉得,这种天气挺冷的。去厨房翻了一圈,没什么可吃的,几乎上他都是在老齐家吃的饭,自己没储备什么食物,他摸着咕噜叫的肚子,后悔没和老齐一起去他家吃饭了。老沈轻轻关上冰箱门,去书房把他父母的照片翻出来,他想起个事情,有个很知名很知名的作家写了一句话,大概的意思是,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帘子,在父母过世前,我们很难对死亡有任何的感受,等父母过世了,我们就会对死亡很敏感,是啊,他现在不是仅仅是敏感,他是要直接面对,五天后,或者,五十天后,他不知道具体是哪天。还有什么遗憾的事情没做呢?他看着父母的照片,想着,在沙发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