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儿子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3日 下午7:22
总字数: 4509
“爸爸爱你。”老沈隔着桌子,伸手去摸儿子的头,他正在舔着蓝莓味冰激凌,老沈看着三岁的儿子,可爱得超过这世界所有的事情。
“爸爸你要不要吃?”儿子挖了一勺冰激凌,绕过桌子,递到老沈面前。
“嗯。”
老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把勺子里的冰激淋一口吃完,儿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继续挖着碗里的冰激凌。老沈来到现在的城市定居,耗尽了前十年的积蓄,在这里买了房子,和妻子精打细算过着日子,他告诉妻子,穷苦背景出生的人,只有通过教育迁移才能改变命运,他希望他们的儿子能够在现在的城市接受好的教育,考好的大学,才有机会过得不像他那样辛苦。妻子是个明理人,她默默支持着老沈,她说的最多的就是“你决定就好”,包括今天来这里吃冰激凌。
中午的阳光把世界变成了空气炸锅,上面的发热条疯狂烘烤着,而下面的托盘照单全收,让整个空间闷的透不过气。即使有风吹过,也只能让冰激凌店门口的龙须树轻微摇动,微风过后,龙须树无精打采地站在土盆里,老沈想,如果他是那棵树,他最期待的应该是一场大雨。店里面开始吵起来,着急吃的顾客和忙得不可开交的店员高声理论着,老沈怕吓到儿子,他把椅子搬到母女俩后面,两手围着他们,他坐的位置刚好在空调口下方,冷风像一块锋利的冰刀,对着他的背就是一阵砍,老沈试着拱了拱背,希望这能带来些改变,但实际上没什么效果,直到冷得生疼,他打算起来换位置,这才发现,他在沙发上趴着睡过去了,等他走到窗边时,外面已经是十一点了。
“早该去老齐家吃饭的。”老沈又嘀咕了一遍。
老沈坐起来,他感觉肺的容量就像变小了一样,不管他再怎么用力,也没法吸入更多的空气,而每次他尝试用力时,脖子后方传来一阵疼痛。老沈往后靠,把脖子顶在沙发靠背上,撅着的身躯让原本就有点呼吸困难的他更难受了,他伸手在沙发上拉扯,把能够塞进后背的东西都抓过来,直到鞋子也塞进去后才感觉好受些。过了好一会儿,老沈感觉身体轻松了些,他睁眼看墙上的照片墙,上面一排是孙女从小到大的照片,中间混排着他和老伴的,几乎上每个年纪的都有,下面是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他大笑的、睡着的、出丑的,还有和现在的媳妇约会的照片,老沈每一张都看了一遍,他想,或许,人的一生大概也就这么多东西吧,只不过是中间少了很多无聊的事情。
老沈掏出手机看了看,除了一条催他续费音乐会员的短信外,再没有其他新消息,或者,随意煮点面条吃也能凑合,不吃好像不利于身体健康,或者说,不吃的话感觉欠缺了些什么。胃里空荡荡的,气体从底部腾起,把胃的每个角落搜刮一番,发现没什么收获后,气得对着胃壁一通乱踹,老沈感觉这动静挤得他肺开始疼。老沈搅了搅面条,避免已经泛白的水漫出来,他抓起砧板上切好的葱和蒜泥,仍到搪瓷碗里,趁油烧的最热的时候倒进去,绿油油的葱被油烫得卷起来,把开水倒进去搅拌,舔舔筷子,咸淡刚好合适,关掉煤气,出锅,抬到客厅的茶几上开始吃。老沈觉得,光吃白面条似乎少了些味道,他把冰箱里的花生米拿出来,顺带给自己新泡了一杯红茶,倒了些鲜奶进去,这回味道像话了些,对,有味道。他记得看过一部小说,里面描绘了人死后的中间状态,是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醒来,在那里洗去罪孽,为遗憾痛哭,然后再开启新的一世。而且,那里所有的食物都没味道,完全没有味道。“那他们为什么要吃呢?”他嘀咕着,又使劲嗦了一大口面条。
“爸爸,你会死吗?”
他想起儿子很小的时候,准确地说是儿子四岁半的时候,儿子躺在他的手臂上问他。
“会的。”老沈想了好一会儿,亲吻儿子的脸蛋后答,他凑过去又闻了闻儿子的头发后继续道。“但是,爸爸会陪你很久很久,一直陪着你,爸爸和妈妈都住在你这里。”他把手覆盖在儿子的胸口,又亲了儿子一口后说道。“我们永远陪着你,而且,你知道爸爸妈妈都在这,所以,以后你不管走多远,都不会迷路,也不会孤独。”
“我们今天在幼儿园,老师说,人老了就会死去,死去的人都要埋起来,你和妈妈,以后会埋起来吗?”
“嗯,如果不埋起来,死后就没法去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
“人由两部分组成,我们的身体是一艘飞船,我们所有的感觉是乘客,死了就意味着我们在地球上的旅程结束了,需要去另一个星球,那么,如果不埋起来,我们的飞船就会坏,坏了就不能去另一个星球了。”
“感觉?”
“嗯。你是想问,感觉是什么吗?”
“嗯。”
“感觉是你所有感受得到的东西,比如说开心、生气、喜欢、讨厌、疼痛、甜这些都是感觉。”
“那‘爱’是感觉吗?”
“是,是人类最珍贵的感觉。”
“那我懂了。”儿子像是刚剥开牛奶糖时那样开心,转过脸看着老沈补充道,“我对爸爸妈妈都有最珍贵的感觉。”
“爸爸妈妈对你也是,有最珍贵的感觉。”老沈大笑起来,他本来想喊妻子来听的,但她冲澡的水声太大了,老沈就没喊。
“爸爸会去火星吗?”
“我还没想好。”
“那妈妈呢?”
“她也没想好,不过我们想,找一颗你喜欢的星星住下来,你抬头就看得到我们。”
“那你们住月亮好不好。”
“好啊。”老沈亲了亲儿子。
“还是不好,月亮有时候会躲起来,那我看不到你们了。”儿子背过身去,缩成一团在老沈的怀里。
“那你打电话给我,我叫管理员把月球开出来,你就看得到了?”
“咦,是不是就像上次,你打电话去喊管理员开门口的喷泉那样?”
“对。”
听到老沈这么说,儿子笑嘻嘻转过身来,用大拇指剐蹭老沈下巴的胡子。
“爸爸,月亮的管理员会不会像喷泉管理员那样吼你?”
“嗯,会。”老沈笑了笑,“但我会投诉他,他必须开。”
“对,投诉他。”儿子开心了起来,他把整个手掌覆盖在老沈下巴上,来回揉搓他的胡子。
“爱你,宝贝。”
“我也爱你,爸爸。”
老沈不知不觉把面条吃光了,他满足地向后靠,两手垂在椅子两侧,任由手指在地上来回摩擦,冰,不冰,两种感觉交替在他的皮肤上出现,要不,用这样的方式来投票,现在是凌晨两点二十九分,整整五分钟后,如果手指没有接触地面,那就打电话给儿子和老婆子,告诉他们今天医院体检的情况,如果手指接触到地面的,那就不告诉,这样的决定方式对谁都是公平的,随机的,好,就这么来。老沈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钟,细长的秒针狠狠敲打着他的眼球,老沈的手指在保持着和秒针一样的节奏来回晃动,随着时间流失,他感觉眼睛开始肿胀,手臂开始发酸,而想法,也变得杂乱无章。
“爸,我打算,不回去了。”
老沈想起儿子从莫纳什大学经济学院毕业时,一家人在墨尔本聚餐,吃饭到尾声时儿子这么说。老沈没放下手里的筷子,他继续往嘴里夹了些菜,他从一开始便猜到儿子的想法,只不过,儿子亲自说出来,他原本还抱有的一些期望消失了。老沈夫妇决定送儿子出国念书时,把原本的那套房子卖掉了,换成现金,一部分给儿子做学费,少部分用来首付买了现在的房子,算是降低了配置,新房子是在郊区。这房子是老沈为儿子考虑的,老沈年轻的时候发现,不管走在哪里,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讨论的都是房价,无非就是买哪里更好,有升值空间,或者是买哪里更容易的话题,刚开始他觉得没什么,后来他发现儿子也和他提房价,老沈猛然错愕起来,他知道,如果一个社会的年轻人都在讨论房价而不是梦想时,那这社会几乎算是完蛋了,年轻人最终会沦为房奴,会沦为只为房价而活的生物,就在那个周末,他以独裁的姿态,停掉了儿子的补习班,联络了中介,安排儿子去了墨尔本。
他大概率不会回来了,实际上,老沈决定送儿子出去的时候就知道的。
“嗯。”老沈答。
儿子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扇贝的壳。
老沈放下手里的筷子,他本想摸摸儿子的头,就像以往无数次的那样,老沈手伸到一半,却缩了回来。
“你说过的,爱儿子的话,就该把他送到更宽广的世界,让他见得更多。”妻子在一旁小声说道。
老沈看了她一眼,揉搓着下巴,他今天出门时胡子刮得很干净,现在又长出来了。
时间到了,老沈手指传来冰凉感,似乎接下来整个冬天的寒冷,都在此刻凝结了起来,通过他的皮肤,在他的心里结了霜。老沈把手机往前推了推,连同铺在桌子上的蒲草垫也推了出去,他轻轻锤了一下胸口,没什么疼痛感,白天医生给他开了药,那药是缓解疼痛的,但也有个副作用,就是可能会麻痹他的呼吸道,医生交代了他,一定要注意用量,不疼就不能吃,老沈走出医院时便吃了一粒,作用还挺好。老沈扶着桌子,起身,把碗收回到洗碗池,把它们都洗干净,又把台面擦干,检查冰箱门和煤气阀都是关好的后,才去洗漱。热气在镜子上蒙了一层,老沈刚开始时用吹风机吹开了一个地方,他龇着牙,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后来他记不得为什么要看牙了,他净在心里数着和儿子见面的次数,少的可怜啊,刚开始,他们约定国庆节见面,然后改成春节,后来又改成下一个国庆节,就这样,他们改了又改,时间就这样过去,一年又一年,上一次面对面聊天,还是孙女出生的时候。
“爸,留下来吧。”
在塔拉梅林机场,儿子最后一次这样跟老沈说,孙女出生后的第二周,老沈便回来了。
两人在去机场的途中,老沈坐在后排,他把孙女的照片攥在手里,时不时放开拳头,看一眼那张脸,和儿子小时候几乎是一模一样,用妻子的话来说,几乎是儿子的缩小版,老沈嘴上不说,心里却乐的不行。儿子沉默地开着车,父子俩偶尔在后视镜里对视一下,又急忙躲开,谁也没有先开口,但都在找开口的时机,直到临上飞机前,儿子开口让老沈留下。
老沈走进卧室,把父母的照片摆放在小桌子上,他记得父亲去世前住院的日子,父亲几乎上已经认不出人来了,他时常请老沈给他的儿子打电话,让他儿子记得带衣服来,或者是带上他的手机,他要看电视。老沈刚开始会跟父亲解释自己是谁,以及父亲发生了什么,在收效甚微后,老沈便按照父亲的要求去做,老人家很高兴地感谢他,老沈嘴上笑着说“没事”,心里却决了堤。半夜里,老沈会听见父亲在讲梦话,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他反复念叨着什么,听起来像老沈第一次去读职校时的叮嘱,像老沈第一次当爸爸时的教导,也像父亲第一次发病时对他的交代,这时老沈会起身,走到父亲边上拍拍他的手,父亲便继续安静地继续睡去。后来,父亲在某个夜里走了,“他去跟奶奶团聚啦,别担心。”这是他给儿子的解释,那时候儿子上初中了,儿子问他爷爷和奶奶去了哪里,他告诉儿子,爷爷奶奶正在某个他们的菜园子里种着喜欢的菜,经营着几颗硕大的枇杷树,让儿子放心。
老沈想,等他走了,儿子会怎么跟孙女说呢?是不是也像他当时给儿子的解释一样呢?
老沈抱着枕头,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热空调似乎没法对抗这个寒冷的夜晚,他感觉皮肤开始结冰般变硬,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他把床单一角咬在嘴里,或许是太过用力的原因,原本深藏在眼球后方的泪水也被挤了出来,顺着老沈眼角延伸到太阳穴的皱纹往下流。老沈上一次流泪,是父亲过世的时候,也是个冬天,一切都办理好以后,医生让老沈回家先换一身衣服,再去医院料理后面的事情,长期缺少睡眠导致他精神恍惚,身体行动有些迟缓,情感甚至是已经处于深度麻痹状态,他本以为一切就这么过去了,可等他回到家里后,门锁上的那一刻,他终于撑不住了,蹲在地上哭成了三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