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方茹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8日 下午3:47
总字数: 6395
老沈第一次遇见妻子时,他已经37岁了。
他平时很少有交际活动,一直以来,老沈觉得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交给和自己没有共同语言的人是不负责的,这和草率地发起自杀没有差别,他那时候刚打算换个行业工作,在省会城市里漫无目的地穿梭,整日在咖啡店、书店、画展间奔波,始终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生活方式。
有一天,老沈买了几张精美的画展纪念册,还有一本研究宋词的书,拿在手里的分量,让他觉得那是充满回报的一天。老沈钻进常去的咖啡厅,点了生萃拿铁,拿到经常坐的位置上,他用手捻着纪念册凹凸不平的纹理,再闻闻油墨香味,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被对面的女生尽收眼底。老沈放下画册,抬起咖啡喝了一口,他透过塑料杯身,看着咖啡液在冰块之间徘徊,似乎一切都是活的,他打算再喝一口时,发现对面高桌子上坐的女生,正直勾勾盯着他看。
老沈吓得赶紧举起书,把自己藏在了后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偷偷瞧对面。幸好,女生自顾自喝着咖啡,老沈才看明白,女生头发精心梳理过,侧面别着一只蝴蝶形状装饰物,圆圆的脸蛋很白净,皮肤细腻得像刚出生的婴儿,淡淡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睛甚是动人,挺拔的鼻梁下,肥厚适中的嘴唇正紧紧抿着,让她两颊的小酒窝变得更明显。女生似乎发现老沈正看着她,便挑衅地朝老沈看过来,两人目光对视的瞬间,老沈羞得差点没接上气,他一只手把书举得更高,另一只手慌乱地在桌面上摸索着,他打算抓起自己的东西便逃,逃出咖啡店再说。
“你好。”女生走到老沈面前,径直坐下。
“你好。”老沈还保持着逃跑的动作,他右腿已经蓄好了力,可以随时轻松把自己弹起来。
“你也去这个画展了?”女生指着他手里攥紧的宣传册。
“嗯呢。”老沈咽下口水,心却像木吉他的钢丝弦,绷得紧紧的。
“我也去了。”女生向后靠,摆出了不打算轻易结束这场聊天的姿态。
“嗯呢。”
“你经常来这家咖啡厅?”
“嗯,是的。”
“别紧张,我吃玉米,不吃人。”女生摇了摇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有两个新鲜的玉米。
“我知道。”
“那你紧张啥?”
“我没有。”老沈脚掌在地上使劲扣着,直到小腿肌肉酸疼,他都没有放松。
“我叫方茹。”
“我叫沈生生。”
就这样,沈生生和方茹开始了约会,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都会在那个咖啡厅碰面,他们会经常去看画展,会因为对某一幅作品产生不同见解而生气,又会因为同时喜欢某一幅作品而欢笑。最后,他们达成约定,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为了给不合理的人生找合理的解释,这其中难免会有不同的理解,如果产生分歧时,他们不能相互生气后否定对方。直到现如今,老沈都在想,是不是从那时候起,他们就向生活妥协了,向对方妥协了,把真实的自己隐藏了起来,或者,抹去了真实的自己。
天快亮时,老沈醒了,他感觉左边的身体有些麻痹,即使他在意识里下定了去书房看看的决心,身体也没能做出什么动作来,他想,或许从我们变老的那一刻开始,便在马不停蹄地失去我们曾经拥有的东西,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记忆也在变得模糊,甚至,曾经对某人的心动变成了客气。老沈奋力爬到床头把灯打开,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敢睁眼,他想起电影里的情节,有的宗教描述过,人死后,会先来到一片纯白的世界,干净,亮得刺眼,想到这,老沈重新爬回到床头,把灯调成黄色。
他看着前面墙上挂着的画,已经在这里挂了很多年了,那是方茹买的,她喜欢这画,老沈现在开始怀疑,生活和梦想是不是独立的,或者是始终纠缠不清的,活到头来,我们算是一厢情愿,看,这些在艺术家的笔下总是难掩,人吧,梦里无数次惊醒后,对现状是没有勇气一往向前的。方茹喜欢这画,会不会是仅仅是因为想起了有个人,从未谋面,在某个八月的下午,在路对面向她招手,就如此时,老沈看着画里,也想起某人。他把画瞧了个仔细,拿出珍藏已久的哀伤,一股脑往里装,搅拌,直到心疼得缺氧,才转身趴在枕头上,睡去,打算等下一个天亮。
“生哥,你睡了吗?”两人确定关系后的某个晚上,方茹给沈生生打电话,她也没睡着。
两人聊了很久,她问起沈生生,为什么快四十的人了却未成家,沈生生没想过这问题,他不记得自己在老去,或者,他不记得别人眼里的标准是什么,这是个孤独的时代,我们能跨越千里去任何地方,却找不到让人安心落脚的旅馆,我们方圆十公里内挤满四十万人,却交不到一个朋友,我们,买得起精美的礼物,却找不到可以送的人。
“我懂你的意思。”方茹在电话那头翻了个身,坚定地说。
“小孩子,你懂个什么?”沈生生抿抿嘴,他想起她的嘴唇。
“我哪小了?我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好吗?”
他喜欢和方茹在一起的日子,哪怕是对坐一整天,她在忙她的事情,他在随意翻着电子书,却时不时偷瞄她一眼,如果被方茹逮到,她会憋笑看着他。偶尔,她会故意拉开肩膀上的衣服,露出肩带挑衅他。后来,他决定求婚,他想娶她,那天晚上,他写了一封情书,用最原始最真诚的方式,在纸上,把他的想法写下来。
小茹:
对你的感情,像历经无数难忘的四季。
我想起二月天的中午,北半球的疾风把初春搅得没有安宁,我蹑手蹑脚地翻开一本喜欢的书,双脚搭在桌上,在乏味的章回里想找点乐子,视线却不自觉越过书,落在那抹淡黄色的阳光上,它刺破窗帘,在地板上懒洋洋地躺着。我实在忍不住了,光脚走过去,脚面刚接触到还飘着灰尘颗粒的光线时,温暖掠过我的心头,一整个冬天被冰封的情绪,此时正在我血液里沸腾,这,是我遇见你时的感觉。
人们大多数时候都不喜欢夏天,整个人都汗津津的,咯吱窝里,总会时不时惹麻烦,抓不紧皮肤的液体,在经过无数毛孔时奋力挣扎,不仅没有抓住任何一根毫毛,还把自己原本光滑的表面切割得面目全非,剐蹭着每一毫米神经,让承受者的身体也越发紧绷。它索性,顺着皮肤随波逐流,一路明目张胆观看承受者的心事,和他那越发紧握的拳头,直到,汗滴落在腰间,皮带捆紧的那地方时,承受者的身体才全部放松,而此时,他已经紧张得忘记自己还活着,这,是我们互表心意时,我的感觉。
这里不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即使地球纬度赋予了它这个权利,但这里没有秋天,这么多年,我都快想不起,秋天的霜是怎么让枫叶一夜变红的了。不过,有些记忆,它始终刻骨铭心。我记得,凉爽的夜里,即将走完一生的虫子们不再鸣叫,开始停下来回忆自己的一生,有快乐,嗖,秋天走了,留给农民整框整框的丰收。你啊,每次的一颦一笑,都足以,让我体会到一个不自觉挂满笑容的秋天。
当我给自己加了外套时,冬天已经来临,厚厚的麂皮挡住了见缝插针的冷风,让我本就清冷的心得以挺过无数个早上。鼓足勇气,把自己丢进一个个刺骨的早晨,汽车像喋喋不休的老妇人,在路上抱怨着走过,我避开它们,钻进地下铁,等车的人把手塞进衣服,哆嗦着期待,期待一趟温暖有空位的列车,我看了看提示屏,准时的五号线还需要七分钟才能走到我面前,我其实也心疼它,跑的太快,停下时就需要压低身体,在铁轨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才能准确无误让出入口对号入座。我打开你的语音,切换成听筒模式,按下播放键时,仿佛,走进一家香气四溢的咖啡店,燕麦奶和拿铁混合时,果酸的香味迫不及待冲进我的鼻孔,调皮地翻找我的心事,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把嵌进皮鞋里的牛仔裤拉出来,松了松皮带,向后半躺,把服务员递过来的拿铁凑到嘴边,一口气喝掉大半。而那些调皮的香味,发现我的心事只有四个字时,便无趣地散落在雾蒙蒙的蒸馏器前。我解开外衣,心事在咖啡店里来回踱步,有人想让他停下来,他们不知道它的名字,其实,很简单,它叫——我想娶你。
爱你的,生哥。
5月30日。
气温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快天亮时变得更冷了,或许是上半夜把白天收集到的温度都消耗完了吧,“得抓紧休息。”老沈心里嘀咕着,六点他得到保洁部报道,每天早上八点前都需要把各自负责的区域打扫一遍才行。“作业,必须要交,明白吗?”负责管理他们的年轻小伙交代过,路面可以不用扫的多干净,但是,不能有显眼的垃圾,让业主发现后会被投诉的。老沈用力闭上眼睛,以为这能挽留住睡意,可不管他再怎么用力,也没有什么作用,他清醒得像刚喝完两大杯拿铁那样。
他曾经问过儿子是否需要在外国买房,儿子拒绝了,后来方茹给老沈解释过,那边不需要买房,没人会把房子当做值得花费大半生去奋斗的东西,这种不是有价值的资产,政府会管控房子价格,让人们不需要花精力在这种本来就是基础物质的事情上,人们可以建设更丰富的精神世界,或者,去创造更多的价值,那种能够在时间长河里留下痕迹的价值,而不是房子。老沈不太理解,他想到的是归宿,见鬼,想到归宿他就有些难过,年轻时候吧,一心一意要逃离家乡,等现在年纪大了,家乡变成了他乡,即使回去,早已经物是人非了,回去的意义是什么呢?
“呱,呱,呱。”河里的田鸡叫得有声无力,它们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最后也没能叫出别的语调来,就这么一夜过去了,“话说回来。”老沈饭翻了个身继续想,田鸡是不是也挺开心的,它们不需要买房子,不需要操心生老病死,饿了就去水里吃点草或小的浮游生物,或者吧唧吐一下舌头,就能够吃上一顿鲜美的肉,然后花一整夜的时间来开派对,唱它一晚上的歌,即使就会那么一首,这也不错的吧,是啊,田鸡看起来也挺不错。
老沈深深打了个哈欠,他打算再眯一下就起床,不然来不及,就眯一下。
“老沈……老沈……老沈啊……老沈。”老沈在梦里感觉老齐在喊他,想要他命的那种吼叫,还在拍打着门,老沈感觉脑袋很重,他微微抬起头,确实听见老齐在门外拍打着。
“来啦。”老沈朝着门厅方向吼道。
“老沈……”老齐继续拍打着门。
“来啦,催命啊。”老沈边吼边朝门口走去。
“你个老不死的,你急死人啊,我还以为你怎么了?”老沈打开门的瞬间,老齐往门里挤进来。
“天呐,我睡过头了。”
“怕什么?”
“回头被投诉了,我们都要扣钱啊。”
“随便。另外,我给你请了长假,你暂时先不用去上班了。”老齐坐在沙发上,把羽绒服拉链解开,拉着厚厚的毛衣上下扇,又松了松领口。
“哟,游骑兵队长威猛啊,今天居然不怕了。”老沈边说边走到沙发边。
“少来风凉话,你这事情,你通知方茹没,还有你儿子,你通知他们了没?”
“嗯。”
“那她怎么还没回来呢?”
“在来的路上了。”
“老沈……”老齐拱着个身子,两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继续道。“别留遗憾,你通知不通知是你的事情,但你既然真的是为家人着想的话,别留遗憾。”
“我知道。”
“你想啊,你这么抠搜活着,也是为了你儿子,如果你怎么的了,你儿子不会因为你给他还清了一个房贷而开心。话说回来,我们也当过儿子,我们要的不是父母能帮我还清房贷,是他们自在活着,那我们就没什么操心的了,我们有更多的心力投入到自己的事情上去,不是吗?”
“我知道。”
“你啊,就是嘴上坚强。”老齐朝老沈挪近了些,拍了怕老沈的膝盖。
“哎,我知道。”
“好了,别不耐烦了,什么时候给方茹打电话?”
“下午点,吃完下午茶的时候吧。”
“不行。”
“那中午怎么样?吃完午饭就打。”
“不!行!”
“等我洗个脸,就打。”
“你个老不死,你用脸打电话啊。”
“好吧。”老沈走回到卧室,把手机带到客厅,他知道,如果不当着老齐的面把电话打完,这老家伙肯定不罢休的。
“喂……”老沈拨通了方茹的电话。
“怎么了,老公。”
“你那边天气还好吧?”听到方茹的声音,老沈一下子高兴了起来,但又刻意压制着。
“还行吧,儿子说晚上有暴雨,白天还好,就是有点闷热。”
“我这边也还行。”
“怎么想起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呢?”
“刚起来,这不去上班迟到了吗?反正迟到了,就跟你打个电话。”
“你怎么啦?说这些。”
“没事儿,雨书呢?”
“在画画呢。”
“不去上学?”
“我感觉你有话要说。”方茹对老沈是了解的,用她的话来讲,越是他难以开口的事情,他就会讲特别多无关紧要的事儿。
“嗯。”
“爸,你要不圣诞节过来呗,雨书想你啦。”儿子在语音那头开口问,但没露出脸来。
“圣诞节到处都挤,我们避开节日,我再重新看一下时间……”
“爷爷,爷爷。”一个小脑袋探过来。
“爷爷在这呢,雨书,爷爷的宝贝,有没有乖乖吃饭啊。”
“有,奶奶说我的肚肚都长得像你的那样胖了呢。”
“奶奶这么说的吗?”
“嗯。”小脑袋着急地点着,“爸爸说,他小时候最喜欢靠在爷爷的肥肚肚睡觉呢,我也要。”
听到孙女这么说,老沈突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原来,儿子都还记得。小时候儿子喜欢把脚放在老沈的肚子上睡觉,他觉得爸爸的肚子像海绵那样软,早起如果在卫生间门口碰到老沈,儿子会把头顶在他肚子上,让他向前用力鼓,把儿子的小脑袋往后弹,儿子乐此不疲,直到妻子把两人分开,让他们抓紧穿衣服出门,游戏才停下来。老沈有时半夜起来吃坚果,如果被妻子抓住,他会义正言辞地说是为了儿子能玩更肥的肚皮而努力。
“爸爸还说什么呀?”老沈笑的眯起眼睛。
“爸爸还说,爷爷的肚皮里有很多故事呢,你每天都会给他讲睡前故事,我也要。”
“没问题。”
“我要听你和阿明的故事。”
“阿明?”
“嗯,爸爸说,阿明是你的朋友和冒险伙伴,每次故事里面都有他,我也要听。”
“没问题。”老沈拍着胸脯答。
“爷爷,你可不可以在睡觉的时候给我讲?”
“没问题。”
“爷爷,爸爸说你讲的故事有点短,他没听够,你可以给我讲长一点吗?”
“没问题。”
“还有,爷爷,爸爸可以一起听吗?我想和他一起听。”
“没问题。”老沈这么说的时候,儿子在孙女后面龇着牙在笑。
“那爷爷,圣诞节能见到你吗?”
“能。”老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对啦,雨书,爷爷有事儿要跟奶奶商量,我一会儿再跟你视频好吗?”
“好的,爷爷。”雨书说完后,老沈听到关门的声音,方茹朝另一个方向挥挥手,儿子带着雨书出去了。
本来老沈打算直接说结果的,但老齐坚持他把过程还是讲一下,保证事情原委的完整性,老沈知道,如果他不按老齐的说,那老齐会念叨他很久的,索性他就把金医生那天的对话简要地给方茹说了一遍。
“是这样的……”老沈进医院的第二天,金医生拿着几张检测报告走到老沈的床边,向老沈展示了一下病人看不懂的图片后继续道。“老叔,你可能去不成墨尔本了。”
“为什么?”老齐在边上大声质问道。
“是这样的,简单来说,你的肺部有很大面积的阴影,这是癌变后的状态,而且,你血液的检测结果也证实,你的肺部已经癌变了。”
“扯吧,我不信……”老齐不屑地向后挪了挪。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老沈特意憋了些气,想试试肺部是否会有疼痛感。
“这种事儿,等你感觉得到的时候,已经是最后没机会的时候了。”
“这事儿,你确定吗?”老沈感觉喉咙像被烫平了般,挤出来的字都没了轮廓。
“目前的检测结果表明,你确实是肺癌晚期,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确认癌变的性质和程度,你的血液已经送到南京那边了,那里有专门检测癌变的机构,两天后,我们会拿到准确的结果,到时候,你最好带上家人过来,安排化疗的事儿。”
老沈就讲到这里,他没继续下去,方茹那边似乎断了线,没听见什么声音,或杂音,或许是断线了。老沈清了清嗓子,他才听见方茹重重的叹息声。
“老公,那你……我想,我们还是去赶紧治疗吧。”方茹声音很小。
“要不,先看结果再说?”
“也好的,那你现在要不先去医院办个住院什么的?我晚上就回来。”
“没必要吧。”
“什么叫没必要?都这样了你还没必要?你要到什么时候才有必要啊。”
“我的意思是,结果出来了才知道该怎么治疗,现在去住院,没法治疗吧。”
“别倔了,还是现在去医院吧。”
“关键是我去干嘛呢?”
“你干嘛这么倔啊?你去医院先住下了不就好了吗?”方茹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