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叔呀，你怎么都不接我电话，也不接医院的电话呢？我们都着急死了，不是说今天早上过来办理住院的吗？你一整天都没出现，你现在怎么样了？还是……”

老沈去菜场的路上，手机短讯铃声又响了起来，他本来打算调整成震动状态的，这样就不会接到金医生和医院的电话了，金医生和陌生的电话号码拨进来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未接电话显示好几屏的红色。至于短信，未读的条数已经是99+了，金医生没有打完，老沈猜得到他省略号后面想说的是什么，金医生是个尽职的人，但他的催促让他看起来像个精明的商人，急于促成老沈这一笔70万的订单。得亏医院的医生不是靠业绩来发奖的吧，如果医院真的变得更像一门生意，那会不会全人类都被卷入这场生意里面来，不管你是否真的生了病。

老沈没回复，他留意了一下时间，还有半小时才吃止疼药，来得及，锁掉手机后老沈继续往菜场走去。也就花了二十五分钟的时间，老沈把清单上的材料都买齐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纠结的人，不会把时间花在讨价还价和询问菜价上，用他的话来讲，“物价局规定了价格，他们不敢卖高，何况，都是为了生活，多点少点也没关系。”而且，老沈去买菜只会在品类最全的那家买，他不想到处去对比，有一次去买菜，方茹跟他说菜市场最里头那家卖的肉最新鲜，味道更好，老沈告诉她这是她的心理作用而已。“因为……”老沈把手里的肉反过来，指着猪皮上蓝色的印章继续说道：“这里所有的猪肉都来自同一批，都是在同一个屠宰场进行加工，同一个司机用同一辆车拉过来的，这附近的菜场卖的肉都是同一批，所以，它们的味道没啥差别的啦。”老沈解释完，方茹气呼呼地往菜市场里头走。最后去买了那家她觉得味道最好的肉，不过，晚上回家烧好后，方茹没吃那肉，或许，有些事儿不说出来是最好的，老沈当时的总结是这样的。

“哟，老叔，很久没见你来了啊，你太太还没回国呀？”老沈把手上的单子递给他常去的菜摊老板后，老板问道。

“还没。”老沈看着她熟练地挑拣菜。

“得，老叔要照顾好自己啊。”

“嗯，谢谢。”

“你儿子他们都还好吧？”

“挺好的。”

“我倒是羡慕你儿子，有你这样好的爸爸。”老板把胡萝卜上的叶子折掉，和土豆放在一个塑料袋里。

“有啥羡慕的，他也不怎么高兴我把他送出去。”

“他呀，肯定是嘴上这么说而已，但心里早乐开了花，至少外面比现在这样的生活强。”

老沈不知道回什么，他往菜摊后瞧，十四五岁的一个男孩在写作业，小时候妈妈为他准备的桌子没有长高，他却长高，男孩不得不伏在桌子上写。

“孩子明年高考了吧？”老沈朝着菜摊老板问道。

“对，跟爷爷打个招呼。”菜摊老板对着儿子的方向喊了一句。

“爷爷好。”男孩抬头看了老沈一眼，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后继续回到他的作业上。

“你好。”老沈对着男孩的背点头微笑着。

“老叔，今天咋买这么多菜啊。”老板把牛肉改了刀，按老沈的要求装进塑料餐盒里，以免牛肉块变了型。

“孩子和老婆子晚上回来，给他们准备的。”“呀，他们回来了啊，真替你高兴。”菜摊老板听到后说道，她转身去大盆里抓一条鱼，快速清理后塞进塑料袋，装进给老沈打包好的那个大大的塑料袋里，老沈已经付完了钱。

“鱼，你没算钱呐。”老沈指着大塑料袋说道。

“这送给你太太吃的，她不是喜欢吃鲈鱼嘛，晚上你记得蒸一下。”菜摊老板边说边麻利地绕过来，把大袋子放到老沈的手拖车上。

“这哪里要得，你们做生意也不容易，一条鱼也要几十块呢。不行不行，你得算一下钱。”老沈走到老板的秤边说道。

“哎呀，老叔你们家一直都照顾我的生意，每次来菜场都是一次性在我这买完，送你太太一条鱼是我的心意，你拿着吧。”菜摊老板笑着说道。

“可是……”

“得，老叔，你就别客气啦，我的心意。”她背对着老沈说，麻利地清理着刚才刮的鱼鳞。

“可是……”

“哎，老板……”老沈还没说完，菜摊另一头来了一个年轻人，指着茭白喊道，老板朝老沈笑了笑后走到那一头，在给年轻人挑选茭白，老沈看着年轻人又指着老板身后的调料架子，他知道老板没那么快忙完。

老沈看了一眼周围，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儿，没人注意到他在秤下塞了两百块钱。

回家后，老沈先给老齐说了孩子要回来的事儿，他让老齐别做饭了，晚上来家里一起吃，电话那头，抽油烟机叶轮的声音似乎比老齐的还大，两人不得不在电话里大吼着，才能听得到对方到底在讲什么。老齐最终说服了老沈，他就不过来吃饭了，让老沈安心地和家人团聚，他提醒老沈要好好和家里人商量，老沈答应了。

老沈忙碌了一会儿，把原材料都准备齐全，就差下锅炒熟了，时间还早，他给方茹发了短信，告诉她带着儿子回来吃饭，他已经准备好了。随后，老沈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拿了一包碧根果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开始吃碧根果，他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一条健康保险的理财广告，画面很剧本化，也很温馨，老沈想，这样造作的东西有谁会心动呢？何况，健康保险类类的理财产品说的好听而已，它买不了健康，也给不了健康，仅仅是个会贬值的理财产品而已。健康，健康，他在心里嘀咕着，是啊，这一刻是多么美好，有人可以期待，有人可以团聚，有人被爱着，可是老沈时间也不多了吧，他浅浅喝了一口咖啡，冷眼看着电视里的另一条广告，是某个外卖平台的。

说到外卖，老沈想起之前住院的时候，金医生几乎每天都在吃外卖，有一次他刚吃麻辣烫，全身都散发着添加剂的味道，便急急忙忙来给老沈抽血，老沈看着他满脸通红，便开口问道：“金医生啊，你这天天吃外卖，不健康吧？”

“放心啦，叔，我年轻，身体的代谢能力强大着呢。”金医生盯着手里的采血管答道。

“但老是吃，添加剂在体内积淀太多，也不好吧。”

“没事儿，回头我多运动一下，给自己开点调养的中药就行啦。”金医生弹了弹采集管，又细看了一下标签。

“在健康这方面，还是年轻好。”

“那是的，叔也年轻过，那时候你应该也是挺健康的。”

“年轻时候啊，没在意过，感觉吧，等老了再说，但真的老了，想关注健康时就来不及了。”

“这没办法的，健康就像是一项高额固定资产，消耗型的那种资产，只会越来越少，你想过没，叔……”金医生抽完了，他把血液装进预先准备好的盒子后站起来，继续对着老沈补充道：“健康的减少是指数型的，年轻的时候，健康对我们来讲是用之不竭的资产，就好比手里几万亿的钱一样，用不完，那担心什么呢？但是呢，这钱它不会生钱，越往后它越是贬值，也是越用越好少，等我们发现没了的时候，才来关注，那肯定来不及了。”

“你都明白，为啥还吃不利于健康的外卖啊？”

“这个呀，虽然我是医生，但我首先存在的前提是——我也是个人，有七情六欲，难免贪图美味，哈哈。”金医生一脸胜利的表情开始笑起来。

“那你说，钱快用完了，怎么办？”老沈本来想问问他，是否有什么办法把健康找回来。

“有，但是……”金医生摇摇头后继续道。“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省着花。”

“怎么省着花？”

“好问题，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金医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那如果，我们在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省着花，把自己的健康搞好，不吃添加剂过多的食品，重视生活的环境，这是不是能让我们的健康账户里的资产流失的慢啊？”

“这倒是没有明确的科学研究证明，但是啊，从常识来讲，看肯定是年轻时候开始重视健康，到后面老了，健康账户自然是损失的少的了。”

“你啊，不知道珍惜自己，我现在想获得健康已经没机会了。”老沈声音挺小的，他看着插入手背的输液针头，正朝着他的血管里送入听不懂名字的药，汩汩流动的药液，也没法让已经失去健康的躯体重新获得新生，只不过，只不过是，让人的身体多撑一阵子，或者是提前交代了而已。

“现在啊，年轻人首先担心的不是健康问题，还有很多困扰呢，该死的年纪，你知道的。”

“这倒是啊。”

“叔，你先休息，齐伯伯应该会儿就来了，我先去提交血样化验，如果你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喊护士，护士站有人在的呢。”金医生走到门口，朝他的右边指着说完，他确定老沈听明白后，便昂首挺胸消失在走廊上。

老沈从裤包里掏出止疼药的盒子，重新读了一遍他已经读过无数次的说明，然后摇了摇，只剩几片药空荡的撞击声，这玩意真贵，他想，两千五百块钱一板，买下八天没有身体痛苦的时间，想想也还值得吧。如果这药继续吃的话，老沈应该能撑到还完贷款，银行不是说提前一个月预约吗？除非这些掌控者继续改规则，改成了即使提前一个月预约，也要来个人为控制的抽签，只有抽中的才有资格还款，那就真的无奈了，没有个体能斗得过制度，一帮人制定和运作的制度，但他还是要试试，行，明天就开始申请吧。

老沈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动手做饭了，厨房里已经挤的不行了，连水槽都被用来摆放他准备好的食材，老沈快速扫了一眼，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才能给水槽腾出位置来，便挤了些洗涤精，然后去卫生间的洗脸池把咖啡杯洗干净。回到厨房后，老沈把音乐开的挺大声的，其实，在他被告知患癌的那天晚上，他就为自己做了很多准备，比如，把喜欢的歌曲新建了一个歌单，叫做“出发前会听的歌”，没人敢直面自己的死亡吧，所以叫“出发前”。老沈按照原先安排好的顺序炒菜，出锅的菜放在煤气灶边上，离火焰有一定距离的位置保温着，牛排得放到最后再烤，他很少烤肉，所以得全心全意盯着，什么叫烤的刚刚好？或者，“怎么样才算是烤的刚好呢？”老沈嘀咕着。只有一个方法判断，就是透过烤箱的透明玻璃盯着颜色，牛排烤成了熟了的样子，而且没有烤焦，应该就算刚刚好吧。

时间跑的飞快，在每个人的下午里都没留下任何痕迹，黑夜来临，老沈终于忙完了，他重新点了一遍自己的杰作，又用手分别去摸了摸盛着菜的碗，有几个已经冰了，老沈烧了一锅水，分别倒在不同的锅里，深度低于碗口的位置，他把那些菜都放到了热水里进行保温。他解下围裙，仰头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发现已经没了力气，老沈摸回到沙发，往后靠着，半闭着眼睛，右手摸到了遥控器，他打算打开电视，却想起了一个事情。他记得年轻的时候在一个调研案例上看过，欧美国家的老年人最主要的生活用品就两个，一台充满虚假信息的电视机，一张够塞进一具肥胖身躯的沙发，然后，这些老年人的人生就这样走到了头，老沈可不想这样，他把遥控器扔到沙发的另一头。

“叔，你到底还在没在啊？”

老沈正打算先睡会儿时，金医生又发来了一条消息，老沈怕错过家人的电话，所以铃声调的特别大声，金医生的这条短信把老沈吓了个激灵，他现在睡意全无。不管怎么样，金医生从职业道德的角度来讲都是为了老沈好，这点毋庸置疑，他此时说不定正在边吃外卖边给老沈发消息呢，还是回复一下比较好，把想法跟金医生讲清楚，老沈想了想，开始组织语言。

“在的！”想了很久以后，老沈给金医生发了这两个字。

老沈刚发完消息，金医生便打电话过来了。

“喂！”老沈接起后说道。

“天呐，老叔，你还好吗？”金医生说话时，明显在吞咽东西，老沈猜对了。

“好的啊，金医生，那个我在等我家人的……”

“老叔，你咋不来医院报道啊，你这样很危险的。”

“没事的啦，我跟你说……”

“哎呀，老叔啊，我们联系了你一整天，还以为你怎么了呢，让你给我们留紧急联系人的电话，你留了个快递小哥的电话，你这人啊。”

“谢谢，让你们操心了，我真的没事。”

“哎……”金医生似乎在喝汤，咽下后继续道：“叔啊，你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你这是直接放弃了吗？”

“花那么多钱，也无济于事，没必要了。”

“叔啊。钱财是身外物哇，重要的是在有限的人生里追求幸福快乐，如果花钱能买来时间，那全世界的人都愿意花钱，他们不会为空气付钱，但为了时间付钱是肯定的。”

“你说的对，钱是身外物，但也是最重要的东西啊。”老沈微微笑了一下。

“叔，你这样想，人老了以后，生命剩下的不多了，肯定要把钱花在延续更长的生命上呗。”

“哎呀，你这样想，人老了实际上已经没什么价值了，不管是从进化的角度还是从市场的角度来讲，都不值得继续投资啊，钱，肯定要花在值得投资的事情上啊。”老沈没打算妥协。

“钱不是拿来买更多的快乐的吗？有命才能快乐呀，享受当下啊，老叔。”

“我年轻的时候跟你的想法一样的，我会买从不会打开的CD唱片机，买偶尔用一用的精致烤箱，为一场很贵却毫无意义的旅游买单，我及时行乐了，在那个年纪，有些收获吧，但没记住到底有什么收获？可是，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比给家人创造点价值更重要的了，你想，如果是你……我的意思是……”老沈换了个语调，毕竟拿金医生的父母来举例不合适，没人愿意听到别人说自己的父母得了癌症，即使是举例也不行。“我的意思是，你如果是……”老沈本来想说，如果金医生是他儿子会怎么样，老沈想想也没有说服力，便没有继续了。

“行吧，我懂老叔说的意思。”

“那明天我再来看看结果算了，今天先不聊了，我儿子他们回来了，我等他们电话。”老沈说到这挺开心的，他甚至笑出了声音。

“啊，真的啊，好，好，老叔，那不耽误你了，晚安。”

“晚安。”

挂完电话后，老沈感觉像身体里有什么被这场对话拿走了那样，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却说不出是什么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机上的应用都点开，不知道想看什么，儿子还有一小时才到家，至少按照他给老沈的时间来看是这样的。老沈打算研究一下提前还贷款的事情，他倒了半杯热水，在电脑前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水，水温比较高，烫得他舌根左侧的溃疡开始疼痛，老沈快速在嘴里搅动着水，那些卡在牙缝里的坚果残渣也被洗刷了下来，他决定再嚼一嚼。老沈把水杯放在远一点的地方，开始在电脑上搜，他没有搜如何预约还房贷的事情，而是开始搜“钱可以买到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