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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 团聚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3日 下午6:42    总字数: 6297

老沈在电脑上胡乱翻了一阵,“钱可以买到幸福吗?”,可以,不可以,实际上,不同的角度出发都是对的,买得到买不到,根据不同的人而言,结果就是不一样。

那对老沈呢?

老沈需要用钱去买到金医生说的幸福吗?

可能是水喝多了的原因,老沈感觉小腹有些胀痛,亦或者是冷咖啡在胃里发难吧,他揉了揉肚子,喝了一口热水。老沈点开云盘,翻到儿子小时候的照片看了起来,有一张他记得特别清楚,那天他们去海边跳沙坑,正当老沈打算去海里泡一下时,儿子拦住了他,两只小脚来回交替站着,脚指头深深扣进了沙子里,提醒老沈道:“爸爸,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梦吗?”老沈记得,他抱起儿子离水更远了,重新挖了个沙坑玩起来。

“白天儿子跟你说什么了?”晚上他们回到酒店,儿子睡熟后方茹问老沈。

“你记得有一天晚上他梦里哭没?”老沈边说边伸手去搂方茹,把她往自己的肩膀上拉。

“记得,他说梦到你被海里的鲨鱼叼走了,连头都不见了。”

“是呢。”

“哦,这事儿,第二天早上我记得,他还让你答应他不准搞危险的事情,以后都要听他的提醒。”

“对,所以今天我想去海里,他提醒我了。”

“实际上没啥事儿的,你想去就去呗。”

“我不想让他担心,你没看到他的小眼神,不敢看我,怕我去海里,又不敢质疑的感觉,总之,我看到的是他对我的关心和爱,我可不想辜负儿子的爱。”

“嫉妒,哼。”方茹故意摆出生气的样子,头往另一边歪过去。

“嫉妒啥?”老沈伸手抓住她的下巴,掰回到面前,使劲亲了一口。

“儿子可没对我这么表现过。”

“但他爱我们,我们感受得到。”老沈往方茹身上扑了过去。

想到这,老沈不由得摸了摸嘴唇,年轻的时候真好啊,现在别说想想夫妻的事情了,就连出门被风吹久了,他都要花好一阵子才能缓解腰疼。老沈继续翻找儿子小时候的照片,有摘草莓时掉进灌溉沟里的,有被大鹅追的,有在妈妈怀里睡着的,有上学要迟到了流泪的,但他长大后的照片就少得多了,随着他上了三年级,他的世界变大了,他和爸爸妈妈独处的时间变少了,照片,自然也就变少了,幸好,儿子经历过的事情他自己都记得,不需要爸妈帮忙他去记住。即使有一天儿子变老了,他的记忆会模糊,那也没关系,他只不过像老沈一样,选择丢掉那些不重要的事儿,珍藏那些对他重要的事情罢了。

老沈又翻了一会儿,有一个专门给方茹整理的文件夹,老沈也保存了很多关于她的照片,有她试穿新衣服的,旅游时臭美摆拍的,开心得牙龈都笑出来的,生气时臭脸的,还有在厨房忙碌时的背影,老沈翻了好一会儿,很多场景他都想不起来了,但他还是看不够,直到翻完最后一张照片。老沈觉得有些冷,顺带他得去卫生间坐会儿马桶,他开着音乐,音符的节奏像雨季迁徙的野生水牛,在他的膀胱上乱哄哄地踩踏着,如果不是他意志力坚强,就差点尿在了裤子里。

他看着墙上挂着的三张洗脸毛巾,儿子的那一张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了,他上一次回来陪老沈过新年时留下的,现在已经被风干,硬的像农家的腊肉。而方茹的那一条,老沈会时不时拿来洗脸,他想记得她的温柔,但他总会用洗衣液重新给她洗干净,方茹总是嫌弃老沈的毛巾臭,她觉得,是因为老沈身上太油腻了,老沈有时候马虎洗完脸上床,都被她拽进卫生间重新洗一遍,她总是气的要动手打人,而他乐此不疲地被她拽。

“金医生结婚了吗?”老沈记得住院时,有一天金医生陪他闲聊,两人聊到了结婚的事情。

“没呢,老叔。”金医生两手在膝盖上磨蹭着,坐直了身躯。

“好几次,我看到有个姑娘来给你送东西,以为你结婚了。”老沈抬起手在空中胡乱画了个圈。

“那位哦,只是我朋友,比较熟的朋友。”金医生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鞋子。

“哦,看起来你们很亲近,我以为是你太太。”

“那倒不是,我们一起打过麻将?”

“打麻将?”

“对……”

“那你们都打麻将了,不算是男女朋友?”老沈提高了声音。

“哦哦,我说的是……”金医生尴尬地笑了笑,靠在椅子上继续道,“确实,我们两种麻将都打过。”

“哈哈,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你们是打麻将认识的?然后再打的麻将?”

“嗯呐,哈哈哈。”金医生听懂了老沈的意思,他也不由得大笑起来。

“这都行。”老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呢,我不是一个人住吗?有时候挺无聊的,我邻居把我拉进了一个小群,都是小区的单身人士,经常约在一起打麻将啦,玩狼人杀啦什么的,就这样认识了。那个女生我叫她……嗯……姐姐,比我大五岁吧,家里条件挺好的,她看得上我,但,她爸妈看不上我。”说到这,金医生挠了挠头。

“还是要靠自己争取,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爱情,也只是两人的事情,如果扯上背后的家庭,那挺难说的,不会顺利到哪里去。”

“不过我们还没到要结婚那一步,只是她父母问起来,才发生后面说看不上我的事儿的。”金医生微笑着道。

“那她咋还来给你送东西呢?我的意思是……”

“哦,这个啊,她呢也是纠结,想要跟我在一起,但是又不能违抗她父母,所以就成了现在这个状态。”

“婚姻要勇气的。”老沈指了指盐水瓶。

“也还好吧,老叔。”金医生站起来检查老沈盐水瓶,然后坐回去继续道:“我感觉,婚姻嘛,只是荷尔蒙作祟下的一场午餐,你要是吃的太早呢,就会破坏了一整天的饮食计划,你要是吃的晚呢,前面的那段饿着肚子等的时间又划不来,找到自己最想吃的午餐,那就得了,至于后面是怎么样嘛,也不是很重要。”

“结婚后肯定要考虑怎么样长久的啦,所以前面选人很重要的。”老沈往上挪了挪,坐直后继续道:“婚姻,两个人结婚了,实际上,它就像是一笔漫长的交易,婚姻里的双方的成本是自己的整个人生,你想啊,你整个人生都投入到这场交易里了,你肯定得认真对待啊。那前面选交易伙伴就很重要了,你总不能选一个很差劲的人来结婚吧。”

“你这么说也对,但不经过漫长的相处,人是很难看得出来是否靠谱,加上,说不定啊,有人在结婚前不靠谱,可加入到婚姻的这场交易里面后,就变得靠谱了呢?”

“你这个观点我觉得也对,毕竟,人更多的还是有好的一面的。”

“哈哈,还是羡慕老叔咯,齐伯伯说你跟你太太就很合得来。”

“老齐这家伙,到处乱讲。”老沈说这话的时候,骄傲多过于埋怨。

老沈坐在马桶上想了好久,直到腿麻了才站起来,他用力拍了拍小腿,洗完手后在镜子里瞧了瞧,整体还算整齐,他把眉毛往两边用力捋了捋,这似乎能给他带来些精神。他把两手在胸前交叉起来,想看看自己威严的样子,但那张爬满了皱纹的脸,让他看起来更脆弱,像一棵被毛毛虫啃食的精光的树,老沈甩了甩手,把洗漱台上的洗面奶和面霜重新摆放整齐后,去厨房重新检查温着菜的水是否还热着,检查完后,他又转回到沙发,等人的过程,时间会变得更漫长,他是一个需要时间的人,现在却想让时间过得更快点。

手机响了,老沈拔腿就往桌子边赶过去。

“老公,我们下飞机了,现在坐车回来,三十分钟后到。”方茹在电话那头说道。

“好的,好的。”老沈说话的时候,他没发现自己已经哽咽了。

“爷爷,爷爷,我来啦。”沈雨书在电话那头喊着,老沈都能想到她蹦跳的样子。

“好,好,好,我的乖孙宝贝,来了好,来了好。”老沈使劲仰着头,避免泪水不争气流了出来。

“好,爸,那我们一会儿见。”儿子在电话那头说。

方茹交代了几句后,便充忙挂断电话,他们需要把大小包行李搬到出租车上,老沈心里一阵暖和,就像有人在他心坎上点了一把火,正在把他心田里的那一片杂草烧掉般暖和。他扫视家里一圈,一切都还算满意,收拾的还算整齐,今天下午扫地机器人扫过好几遍了,但他总感觉地上还是不够干净。自从老花眼严重后,他已经看不见地上掉落的头发了,但现在再收拾一遍是来不及了。他把窗帘重新拉了拉,把沙发套整理了一下,上面的枕头重新换了位置,把茶几上的水果盘往中间挪了挪,保证是居中的。老沈两手紧握在一起,他觉得椅子套可以换成绿色的那一套的,冬天里看见绿色,人的心情应该会好很多的,总比现在的棕色好,哎,昨天洗了还没干,他有些后悔了。

“对,我自己得在收拾一下。”他换下了那双穿的很旧了的拖鞋,在厨房里找来塑料袋,封装好后藏进衣柜的最下层,然后给自己找一双崭新的拖鞋穿上。去卫生间刷了个牙,重新把脸洗了一遍,喷了爽肤水,忙不迭地拍着脸,他希望皮肤能赶快吸收,老沈把脸拍的都疼了,爽肤水也没彻底干,他索性,拿吹风机往脸上吹。彻底干了后,老沈又抹上了面霜,他从下往上提拉着,卖面霜的姑娘给他说了,皮肤的毛孔是朝下开的,要想能更好地吸收,就需要从下往上提拉,老沈快速抹着,直到手臂酸痛才停下来。就是头发太白了,不然,他的发量还算可以,几乎上就没脱过发,他拿出刚买的发泥,没有味道的那种,挖出一坨放在手心里,搓匀后开始抓头发,主要是把头顶抓起来一点,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这是理发的小伙教他的,至于鬓角就让它自然点,不需要抹发泥,老沈记得的。

老沈在腋下喷了些香水,闻起来像桂花味,但味道很轻,他在网上看过,人老了以后体味会很重,自己闻不到,但体味很重的,他不想让孙女这么觉得,便问老齐借了他的香水。老沈喷完后,抬起手来闻了闻,又把手放下来后歪着头闻了闻,味道适中,他心满意足地走出卫生间。正打算去再擦一遍餐桌时,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这真是败笔啊,老沈懊恼得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他快步走回卧室,把里面的衣服全抱出来,放在床上开始搭配,可惜的是,手速跟不上脑子里的方案,最后搞得自己也很生气。可这下,时间真的不够用了,老沈把衣服裤子全脱了,换上新的打底保暖内衣,蓝色的衬衣外套了粗毛线衣,新裤子有点窄,他感觉屁股挤得难受,老沈抓着裤裆,使劲向下拉了拉,这回感觉好些了。他快步朝儿子的大房间走去,犹豫了一下,就在为儿媳妇准备的大镜子前打量了起来,重新捋了捋眉毛和头发,虽然有点精疲力倦的,但很值得。

老沈回到客厅,没选择坐沙发,他怕把自己的造型搞垮了,便在餐桌前的椅子上笔直坐着,呼吸稍微平静了些,他没放音乐,屋子里静得像外太空,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老沈揉了揉耳朵,闭着嘴巴,下巴左右甩,给耳鼓来点推力,这似乎好了些。他不习惯这么静,于是便打开音乐,古琴悠长的声音在屋里飘荡,又似乎,在老沈的脑袋里挖出了一条蜿蜒的路,被迷雾笼罩着,看不清前面,有个声音在另一头呼喊着,他的脚步不由得沿着路前行着,走过一湾又一湾。突然,他感觉自己像闯入了一个清晨,太阳升起了,迷雾开始四处散开,他才发现走过的路,变成了原木铺设的栈道。古琴声还在继续,他仿佛看到栈道旁长满翠绿的水草,野鸭开始苏醒,睡意朦胧地探头看了一眼后,叫着钻回到草荡里,老沈不由得嘴角挂起了笑容,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或许最后,并不需要面对未知的苦难,而是一幅美景呢。

“爷爷,爷爷,开门啦。”正当老沈出神时,沈雨书在外面敲着门。

“来啦,来啦。”是老沈动作太快的原因,把凳子都绊倒了,他没转身看,而是直接奔向了门。

“爷爷的大肚肚。”在开门那一刻,扎着两根小辫子的沈雨书冲到老沈怀里,耳朵贴在他的肚子上,用力勒住老沈,又换了一只耳朵贴上去,嘴里继续喃喃道:“爷爷的大肚肚。”

“爸……”儿子看着老沈,热泪盈眶,老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爸爸,你好。”儿媳妇笑盈盈地看着老沈道,老沈抬手,朝她挥了挥,点头的同时,泪水也被重重地甩到了地板上。

“老公,我回来了。”方茹朝他走近了些,摸着他的脸说道。

“回来好,见到你们真高兴。”老沈摸摸沈雨书的头,朝着她说道:“宝贝,我们先进屋怎么样啊?外面太冷啦。”

“好的。”沈雨书第一个冲进屋里,把鞋子脱在沙发边,就往沙发上跳。

儿媳妇见此景,便对着沈雨书讲了些什么,老沈没听懂。

“雨书,妈妈的话听见没?”儿子对着沈雨书喊道。

“听到啦。”沈雨书乖乖从沙发上挪下来,走回到鞋子边上,打算穿上。

“哎呀,没事儿。”老沈大概猜到儿媳妇说了什么,他快步走到沈雨书边上,半蹲着亲了亲她的额头,“你呀,想怎么样都可以,去吧,没事儿。”老沈鼓励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没有动,而是转眼看着爸爸。

“好吧。”儿子朝她笑了笑,继续道:“爷爷允许的,爸爸也允许啦。”

沈雨书高兴的喊了一句外语,然后又跳回到沙发上,把沙发垫子底下都翻了个遍,嘴里还唱着歌。

“哎呀……”刚半蹲下来亲孙女,老沈没想到这些站不直了,上了年纪真是麻烦,他朝着墙挪过去,用力撑在上面,正打算站直时,儿媳妇赶紧跑到他跟前,扶着他的手说话。

“没事儿,没事儿,姑娘,我没事儿。”老沈连忙摆手道。

“行啦,别撑啦。”方茹扶着他的另一只手,把老沈拉直。

“爸,没什么问题吧。”儿子跑到老沈面前,把他全身都看了一遍。

“没事儿,没事儿。”老沈摆摆手,长舒一口气后继续道:“太开心了,没注意到蹲下去起不来的事情,哈哈。”老沈开始大笑起来,经过这么一折腾,他感觉额头上多了一层汗珠。

“你啊。”方茹拍了拍他的背,然后对着儿子说道:“儿子,你去收拾下桌子,吃饭吧。”

“好嘞。”儿子朝着厨房走去,儿媳妇也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一家人便坐到了桌子边上,像这样聚在一起的时间,确实为数不多。儿媳妇在给沈雨书切着牛肉片,自己面前的饭倒是没怎么吃,老沈有些过意不去,他便敲了敲儿子的碗,看着儿媳妇方向问:“姑娘,你是不是吃不惯这些?”老沈指着桌子画了一圈。

“爸爸……”儿媳妇看着老沈说了一长段话,剩下的他没听懂,是儿子翻译的,儿媳妇是打算先把沈雨书喂饱再吃,她很喜欢中国菜,当初和儿子在一起之前,也是因为喜欢中餐认识的,老沈轻松了许多。

“爸,没事儿,Bella习惯吃的,你别担心啦,她不习惯的地方我会先考虑好照顾到的。”儿子拍了拍老沈的手背,把碗递到老沈的手里继续道:“吃吧,别担心。”

“Bella,谢谢你……”老沈对着儿媳妇说,又指了指儿子和沈雨书,继续道:“谢谢你,这一切。”

“爸爸,我……”儿媳妇指了指儿子和沈雨书,又指了指方茹和老沈后说道,“幸福。”然后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背。

“老公,我们啊,是幸福的。”方茹也摸了摸老沈的背。

“嗯。”老沈仰头看着天花板,长舒一口气后,吃完两碗饭。

吃完后方茹和儿媳妇去洗碗,老沈和儿子分别坐在沈雨书的两侧,老沈开始跟沈雨书讲她点名的故事,老沈讲的慢,得亏,儿子一直教孙女说中文,不然就没有今天的场面了吧。孙女听的很开心,中途一直在问问题,一会儿问阿明有多高,一会儿问阿明后来被妈妈揍没有,这让老沈想起儿子小时候,他在讲故事的时候,儿子也是这样问个不停,老沈摸摸孙女的小脑袋,他有些害怕了,他害怕真的很快就死了的话,没法在多陪陪家人。老沈右手大拇指使劲扣食指的指甲,疼痛让他保持平静,他不想让谁看出自己的想法来。

“爸,你没事吧?”儿子问。

“没事。宝贝啊……”老沈朝着孙女说道,“我们中场休息一下,爷爷想去喝点水,然后去一趟卫生间,然后回来再讲好不好?”

“这样啊……”孙女看了爸爸一眼。

儿子点点头。

“那好吧,你先去吧。”

老沈把圆乎乎的拳头插进沙发后,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撑了起来,他转身摸摸孙女的头,朝儿子笑一下后,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到此时,老沈害怕了,他后悔了,在不到五平米的卫生间里,他却像迷失在一座绵延数千公里的森林里般绝望,冷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老沈感觉腰部开始冰冷,接着是全身,似乎,困住他的森林一下子进入了冬天。他用力搓搓手,擦干脸,把下眼皮掰开,用纸巾把泪水蘸干,按摩了一下他那浮肿的眼袋,让眼皮看起来自然一些,他感觉状态可以后,笑着回到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