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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 秽雪
最后更新: 2025年4月28日 下午9:29    总字数: 2655

寒风裹挟着碎雪,簌簌地扑打在紫禁城朱红的宫墙上。  

十五岁的魏苏婉跪在神武门外的青石板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任由雪粒钻进她单薄的棉衣领口,冻得肌肤生疼。她不敢动,也不能动——这是罪臣之女入宫的规矩,须得在宫门外跪足一个时辰,以示惩戒。  

“罪臣魏明远之女,年十五,验明正身,充入掖庭为婢。”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风雪,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她最后的尊严。  

魏苏婉缓缓抬头,睫毛上凝着细碎的冰晶。她望着眼前巍峨的宫门,朱漆金钉,森严如狱。一年前,她还是二品武将家的嫡女,锦衣玉食,诗书簪缨;而如今,父亲被构陷下狱,家族顷刻倾覆,她这个曾经连手指都不必沾水的千金小姐,竟成了这深宫中最卑贱的蝼蚁。  

“还不快起来?真当自己还是大小姐呢?”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魏苏婉抿紧苍白的唇,撑起冻僵的膝盖,踉跄着站直身子。她没回头,却知道说话的是谁——李嬷嬷,内务府派来“管教”她的老宫女,从她踏进宫门那一刻起,就恨不得把“罪臣之女”四个字刻在她脸上。  

“今日起,你就去浣衣局。”李嬷嬷斜眼打量她,嘴角挂着讥诮的笑,“听说魏小姐从前连帕子都要用苏绣的?正好,往后有的是机会亲手搓洗别人的衣裳。”  

魏苏婉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她不能争辩,不能反抗,甚至连一丝委屈都不能露——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一个罪臣之女若还敢有脾气,明日恐怕就会“失足”跌进井里。  

雪越下越大,她抱着单薄的包袱,跟在李嬷嬷身后踏入宫道。两侧高墙投下的阴影如巨兽之口,将她瘦小的身影一点点吞没。  

浣衣局的井水在寒冬里冻得刺骨,魏苏婉跪在青石板上,手指浸泡在浑浊的洗衣水里,早已红肿发僵。她的面前堆着如山高的脏衣——这原本是四个宫女的活计,可自从她来了,那些欺软怕硬的宫女们便默契地把最脏、最累的差事全推给了她。  

“魏姑娘,茅厕的恭桶还没刷呢,你可别忘了。”翠珠倚在门边,捏着鼻子娇声笑道,眼里满是恶意。  

魏苏婉抬起头,脸上没有半分恼意,反而温顺地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  

她站起身,指尖还滴着水,却在经过水盆时“不小心”踢了一下,盆里的脏水哗啦一声泼在地上,恰好漫过翠珠的绣鞋。  

“哎呀,对不住。”她轻声道歉,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  

翠珠气得跺脚,可还没等她发作,另一个宫女红杏又尖声叫道:“魏苏婉!嬷嬷让你去倒夜香,你还磨蹭什么?”  

“是,我这就去。”她依旧低眉顺眼,却在经过红杏身边时,袖口“不经意”勾住了晾衣绳——  

“哗啦!”一整排刚洗好的衣裳全砸了下来,兜头盖脸地罩在红杏和翠珠身上,湿漉漉的布料黏在脸上,两人手忙脚乱地扒拉着,狼狈不堪。  

魏苏婉退后两步,装作惊慌:“天啊,这绳子怎么松了……”  

“你——!”红杏终于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扯下头上的湿衣,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扬手就要扇她耳光!  

魏苏婉没躲,只是微微闭眼——她知道这一巴掌躲不掉,但能让她们吃个闷亏,也算值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落下。  

“啪!”一坨湿漉漉的脏衣服突然从天而降,精准地糊在红杏脸上!  

“谁?!——”红杏尖叫着扒拉下衣服,还没看清是谁,远处一道纤细的身影已经飞奔过来,一把拽住魏苏婉的手腕——  

“跑!”  

是月玉。  

她拉着魏苏婉,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浣衣局,身后传来红杏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两人一路狂奔,直到拐进一处偏僻的宫墙夹道,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月玉扶着膝盖,笑得直不起腰:“你看见红杏那张脸了吗?活像被泥巴糊了的癞蛤蟆!”  

魏苏婉也忍不住弯了唇角,可很快,她又垂下眼睫,低声道:“……谢谢你,但你不该帮我的,她们会记恨你。”  

月玉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怕什么?她们欺负人,还不准人还手了?”她顿了顿,歪头看向魏苏婉,忽然笑了,“不过……你真行啊,表面上装得乖顺,背地里使绊子比谁都利索。”  

魏苏婉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望向远处高耸的宫墙。  

月玉拉着魏苏婉一路小跑,穿过几道曲折的宫墙夹道,最后溜进了御膳房后头一处堆放柴火的角落。这里鲜少有人来,只有几缕阳光从窗缝里漏进来,映着浮动的尘埃。  

“喏,趁热吃。”月玉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头裹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馒头,底下竟还藏着一小块鸡肉。  

魏苏婉怔了怔,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她已经很久没吃过热食了。浣衣局的宫女们故意克扣她的饭食,常常只给她些冷硬的剩馍,有时甚至“忘了”给她留饭。  

“发什么呆?快吃啊!”月玉把馒头塞进她手里,又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手伸过来。”  

魏苏婉低头咬了一口馒头,温热的面香在口腔里化开,几乎让她眼眶发酸。她乖乖伸出手,月玉拧开药膏,一边涂一边碎碎念:  

“你看看你这手,冻疮都裂口子了,不痛吗?明明以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现在倒好,连恭桶都得刷……”月玉越说越气,手上力道却不自觉放轻,“你就不能硬气点?她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那些活是一个人能做完的吗?”  

魏苏婉咽下嘴里的馒头,忽然笑了:“这不是还有你吗?”  

月玉瞪圆了眼睛:“我?我才不帮你做那些粗活呢!累死了!再说了——”她举起自己纤细的手指,煞有介事地晃了晃,“本姑娘的手也是很娇贵的!”  

魏苏婉噗嗤一笑,故意拉长声调:“是是是,月玉小姐的手最娇贵——”  

月玉哼了一声,却还是低头继续帮她涂药,嘴里嘟囔着:“……下次她们再欺负你,你就跑,跑来找我,知道吗?”  

魏苏婉望着她气鼓鼓的侧脸,笑意渐渐淡了。她垂下眼睫,轻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现在是罪臣之女,若再鲁莽行事,说不定会连累还在牢里的父亲。”  

月玉涂药的手顿了一下。  

沉默片刻,她忽然用力拧上药膏盖子,凶巴巴道:“那也不能任由她们欺负!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凭什么要你受这份罪?”  

魏苏婉没回答,只是慢慢吃完最后一口馒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笑道:“好了,该回去了,再耽搁下去,嬷嬷又要骂人了。”  

月玉撇撇嘴,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却还是伸手拉了她一把:“走吧……下次她们再让你刷恭桶,你就说月玉姑娘找你有急事!”  

魏苏婉笑着点头,却在转身时,悄悄攥紧了袖中那块没吃完的鸡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