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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 第一章 涅槃归来
最后更新: 2025年11月17日 下午5:47    总字数: 2801

第一章:涅槃归来

寒意,是先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然后才是疼,密密麻麻,无所不在的疼,像是被碾碎了,又粗糙地拼接起来。肖毅然猛地睁开眼,胸腔里堵着一口锈铁般的浊气,呛得他几乎要咳出声,却又死死忍住。

黑暗。腐臭的空气。冰冷的石壁。耳畔似乎还回响着狱卒狰狞的狂笑和镣铐拖曳的刺耳声响……这是地狱吗?

不。

触目所及,不是阴冷潮湿的天牢石壁,也没有那扇永远透不进光的、高不可攀的小窗。

是织锦的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在透过纱窗的晨曦里泛着柔和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熟悉的苏合香气,是他年少时书房里常点的味道。身下是柔软温暖的锦被,而非散发着霉味的枯草。

他僵硬地转动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梨花木的拔步床,床栏上还挂着他惯用的那把未开刃的短匕,匕鞘上镶嵌的绿松石在微光下温润如玉。墙角的多宝格,摆着他十三岁第一次独自猎来的鹿角,还有去年秋狩从二皇子赵珩手里赢来的那个前朝玉壶春瓶。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心头发颤,又陌生得如同隔世。

这不是天牢。

这是……他的房间?靖安侯府,他未弱冠、还未正式承袭世子之位时的旧居?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大得几乎掀翻被子。预想中四肢百骸被酷刑摧残后的剧痛并未到来,只有少年人身体特有的、因沉睡初醒而产生的酸胀感,以及一股汹涌澎湃、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生命力。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手掌宽厚,指节分明,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却毫无镣铐磨出的狰狞伤痕与污垢。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肌肉线条流畅,充满年轻的力量。

这不是那双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枯槁如柴、污秽不堪,最终连握住一块碎瓷片自戕都几乎耗尽全部力气的手。

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跌跌撞撞地冲下床,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几步冲到梳妆台前。那里有一面磨得锃亮的铜镜。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得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脸。

眉峰锐利如刀裁,眼眸黑亮如点漆,鼻梁高挺,唇线紧抿时自带三分少年人的倔强与未经世事的锋芒。脸上没有经历家族倾覆的绝望沧桑,没有沾染牢狱的污浊晦暗,更没有……自戕时额角那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窟窿所带来的死亡印记。

十五岁。

他竟真的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

距离那场由他视若手足的挚友二皇子赵珩亲手策划,导致靖安侯府满门抄斩、家破人亡的滔天大祸,还有整整三年!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上喉头,带着前世饮下的毒酒与满腔冤屈的血腥气,又被他死死地、艰难地咽了回去。胸腔里鼓噪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积压了两世的悲愤,是恨不得将仇人碎尸万段的滔天恨意,最终都疯狂地翻涌、压缩,沉淀为眼底一片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杀伐之色。

老天爷……竟真的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少爷,您醒了吗?可要起身了?”门外,传来小厮谨慎又带着几分亲近的问候声。

是观墨。

那个在他被投入天牢后,想方设法给他送饭、最后为了护他而被二皇子府卫乱箭射死的傻小子。

肖毅然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苏合香的味道此刻闻起来竟有些刺鼻。他强迫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平复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上了属于这个年纪的、恰到好处的清朗,只是细听之下,难免泄露了几分沙哑与艰涩:

“醒了,进来吧。”

观墨推门而入,依旧是那副机灵模样,手脚麻利地端来热水巾帕,一边伺候他洗漱,一边絮叨着:“少爷,您昨儿个在校场练枪练到那么晚,夫人吩咐了,让您今早多歇会儿,不必急着去请安……对了,少夫人那边一早派人来问过,说昨夜听您咳嗽了两声,特意炖了冰糖雪梨,温在灶上,问您什么时候得空过去用。”

少夫人?

肖毅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镜子里,他年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是了,十五岁,他已经成亲半年。妻子是父亲已故旧部林将军的孤女,林微。

一个……在他前世的记忆里,模糊得几乎只剩下一个温顺、沉默、总是低眉顺目的影子。靖安侯府获罪时,她作为嫁入肖家的媳妇,自然也被牵连。他自身难保,囿于牢狱,只依稀记得她被休弃出府(不知是父亲试图保全她的举措,还是别的什么),之后……似乎死得并不安宁,具体如何,他竟从未费心去了解过。

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但很快便被更汹涌、更强烈的仇恨与谋划所覆盖。大仇未报,家族安危系于一线,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这些儿女情长,乃至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的命运,此刻在他重燃的复仇烈焰中,激不起半点波澜。

“告诉她,我今日有事,晚些……再说吧。”他语气淡漠,接过观墨递来的玄色箭袖骑射服穿上。冰冷的布料贴上温热的皮肤,刺激得他微微一颤,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布料挺括,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正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模样。

但他知道,这身皮囊之下,包裹的早已是一颗从地狱爬回来、浸满毒汁与算计的苍老灵魂。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去见父亲,要去校场,要去确认那些记忆中的细节,要去开始编织那张足以将仇敌尽数绞杀的无形之网。

用早膳时,父亲,如今的靖安侯肖铎,正坐在主位上看兵部邸报,眉头微锁。母亲李氏在一旁轻声细语地说着府中庶务,偶尔为他布菜。姐姐肖明华则笑着打趣他是不是又想着溜去校场野,没个正经。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切都安宁、温馨得像个易碎的梦。

肖毅然低头喝着碧粳米粥,味同嚼蜡。他知道,这份看似坚固的安宁之下,潜藏着多少汹涌的暗流。那个他曾经视若手足、最终却将屠刀挥向肖家的“挚友”二皇子赵珩,此刻想必正在宫中,或是某个雅致的别院里,与人谈笑风生,筹划着未来那场将他肖家连根拔起的阴谋。

还有那些依附于赵珩的党羽,那些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故交”……

他的指尖在桌下微微收紧,捏得指节泛白。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这一切发生。他会护住这个家,会让所有仇敌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早膳后,他起身告退,准备前往校场。经过回廊时,远远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站在一株海棠树下,手中捧着一卷书,似乎在看,又似乎在出神。

是林微。

初夏的风拂过,吹落几片花瓣,落在她淡青色的裙裾上。她似乎察觉到目光,抬起头来。

依旧是那张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眉眼低垂,带着一种近乎怯懦的温顺。见到他,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声音轻细得几乎听不见:“夫君。”

肖毅然脚步未停,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便与她擦肩而过。鼻尖掠过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药香,是她身上常有的味道。

他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心中无波无澜。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他现在要做的,是去握住他的枪,磨砺他的刃,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然而,在他身后,那株海棠树下,一直低着头的林微,却缓缓抬起了眼眸,望向那个渐行渐远的、挺拔却冰冷的背影。

她那双总是盛满怯懦与顺从的眸子里,此刻,竟闪过一丝与他方才在镜中看到的、如出一辙的、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复杂。

只是,无人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