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惯于早起的冷冰延早已洗漱停当，正将校服的最后一颗纽扣缓缓扣紧。

窗外，天光初绽，淡蓝色的晨雾如轻纱般浮动，将整条街道温柔包裹。连偶尔掠过的鸟鸣也显得格外清冽，仿佛能穿透这静谧的薄雾。

厨房里，锅铲与铁锅碰撞出细碎的声响，随之腾起的油香裹着一丝暖意，悄然漫入到家里的每个角落。

他步履从容地向厨房踱去，这声音，这气息，是他生命中镌刻至深的记忆，无需急切，亦不必确认。

沈清沅立在灶台前，晨光透过窗口在她周身镀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藏青色围裙的系带在腰后挽成整齐的结，随着她倾身的动作微微晃动。锅铲在她指间翻飞，葱花在热油里迸出细密的金响，她却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只凝神望着锅中起伏的青菜，仿佛那青翠的叶脉里藏着什么值得端详的奥秘。

“妈妈，早安。”冷冰延低声道，嗓音里还带着晨起的微哑。他自然地站到沈清沅身侧，手臂擦过她微微汗湿的围裙边。

水槽里叠着几只沾了蛋渍的瓷碗，他拧开水龙头，让温水冲刷过指缝，溅起的水珠在晨光里闪成细碎的星子。

沈清沅的嘴角漾开一抹温柔的笑纹，手中的锅铲却未停。“早安啊，儿子。“她侧过脸看了他一眼，眼角被灶火映得微微发亮，“再等两分钟就好，今天有你喜欢的溏心蛋。“锅里的青菜随着她手腕轻抖，翻起一片油亮的翠浪。

冷冰延在饭桌前落座时，木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母亲的身影，后颈处几缕不服帖的碎发，还有她盛汤时手腕微微内扣的弧度。

乳白的豆腐块在汤勺间轻轻颤动，热气升腾间，他看见母亲眼尾漾起的细纹依旧和从前一样始终没变。

冷冰延望着眼前氤氲的热气，忽然有些恍惚。晨光中母亲忙碌的剪影，与记忆里那些泛黄的晨景重叠在一起，同样的围裙系法，同样的盘发弧度，连她舀汤时下意识抿起的嘴角都分毫不差。

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成了一颗琥珀，将最平凡的清晨永远封存在温润的微光里。

自从母亲走后，这间厨房便成了最熟悉的陌生地，灶台依旧锃亮，碗柜里的青花瓷碗仍按她生前的习惯摆着，可再也没有人会在他晚自习回来时，从蒸笼里端出温热的梅干菜扣肉或牛奶。

此刻，熟悉的豆腐汤钻入鼻腔，他看见母亲转身时围裙带起的弧度，发髻边那根永远梳不进去的碎发，甚至能想象到她回头时那句“小心烫“的尾音。冷冰延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他轻声叹了一下道：“真好。。。。。。“。

“真好？好什么呀？”沈清沅转过头来，将刚做好的豆腐汤放到冷冰延面前，笑着念叨道：“愣着干什么？快吃呀。”

冷冰延这时终于回过神来，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明明想说话但是却始终都说不出来。

此刻，冷冰延脑袋突然一转，才意外想起了冷淮川的存在，于是便问道：“妈妈，爸爸人呢？”

沈清沅轻轻拉开木椅，椅脚在地板上拖出绵长的吱呀声。

她将沾着水珠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才慢慢坐下。

“你爸他啊。。。“她的目光落在汤碗升起的热气上，声音像浸了温水般柔和，“天没亮就拖着行李箱走了，说是要去澳大利亚谈什么公司搬迁选址的事来着。“

冷冰延的眉心拧出一道深痕道：“为什么这么突然？”

沈清沅的唇角忽然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她伸手将冷冰延额前翘起的一缕头发轻轻拨正，指尖带着淡淡的油烟味。

“因为。。。。。。“她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像在说一个珍藏多年的秘密似的，“是为了你啊，阿延。“

没等冷冰延回应，沈清沅又接着说：“昨天，你不是突然哭了嘛，考虑着我俩平时都这么忙，没时间好好陪伴你，让你委屈了。“

冷冰延的瞳孔微微颤动，汤勺“当啷“一声掉进碗里。他向来把自己的情绪锁在最隐秘的角落，他很少会透露出自己内心里的想法和情绪。

冷冰延：“你们。。。。。。“

母亲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烫得他几乎要缩手。那些他以为藏得很好的委屈，原来早被看穿了吗？

“所以你爸决定把公司迁回国内。“沈清沅轻轻放下筷子，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这样啊，他就能多陪陪咱们了。“

“那。。。爸爸打算在哪里开公司？“冷冰延的嗓音不自觉地绷紧，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筷子，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在灯光下透出一丝青白。

“他说他打算在青阳街开，只是还不确定能否顺利获批。“沈清沅轻声说着，顺手给冷冰延夹了一筷子菜，“要是成功的话，你爸爸上下班可就方便多了。“她眉眼含笑，语气温软，“毕竟青阳街离咱们芙蓉街近得很，不到二十分钟的车程，往来也省心。“

晨光熹微，墙上的挂钟指针却不肯为谁停留。冷冰延咽下最后一口早餐后，就直接单肩挎起了书包，准备赶往学校去了。

鞋柜里每一双鞋都保持着记忆中的角度，连校鞋的松紧带都系着母亲惯常的力道。

转身时，沈清沅单薄的身影斜斜地映在晨光里，像一株被风压弯的芦苇。

他忽然喉头发紧，举起的手在空中顿了半秒，才轻轻落下：“妈，我走了。“

沈清沅倚在门边，晨风拂起她鬓边几丝碎发。她眉眼弯成温柔地看着儿子道：“路上要小心呀。“

“好的。“

这句叮嘱他听了十几年，从需要踮脚才能碰到门把的年纪，到如今已高出母亲半个头。

熟悉的音节在晨光里微微发颤，像一粒滚过绒布的纽扣，将那些散落的岁月又悄悄缀在了一起。

如今能再次听见这句话，也令他感到十分安心。

晨风掠过耳际，冷冰延的思绪却比飞驰的自行车轮转得更急。

日记本在书包夹层里静卧，封皮却隐隐发烫，像一块灼人的火炭。

回想着昨夜随手翻开的几页中，工整的字迹密密麻麻爬满纸页，内容却令人感到细思极恐，里面写满了一个名叫“夏子晨“的人的生命片段。

冷冰延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名字，可那些文字却像锈蚀的锁链，将他的记忆勒出深红的痕。

“夏子晨究竟是什么人啊？“

“我见过他吗？我怎么感觉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啊？“

冷冰延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他想着趁着上课铃声还没响，就去先提前会会失主，他必须找到这个神秘的失主。

一路上，他几乎是小跑起来，胸腔里那颗器官正不规律地撞击着肋骨。正当他刚踏进校门的一瞬间，一阵声音却止住了他的脚步。

“你就是冷冰延同学？“

冷冰延猛的回过头，想确定是谁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晨光中站着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士，鎏金般的长发垂落肩头，发尾自然卷起。

她苍白的肌肤下隐约透出青蓝色血管，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大理石浮雕一般，与校园里穿着校服的学生们相比，她更像博物馆里走错的展品。

冷冰延的喉结动了动。尽管这位陆梦瑶老师周身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旧时代气息，但她的确是自己的班主任。

冷冰延不语。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好，我是高二一班的班主任，也是你的班主任。“

“我叫陆梦瑶。欢迎来到银月中学。”她唇角微扬，笑意如涟漪般浅浅漾开道。

“你好，陆老师。”

冷冰延的声音很淡，像一片雪落在寂静的湖面。他早已熟悉这所学校的一切或者说，熟悉那个时空里的银月中学。

但此刻，他站在这里，像是被命运随手丢进了一页错位的篇章，只能敛起所有熟知，装作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

“老师听说，你是从贵族学校转来的？“

冷冰延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随即停住:“我高一的时候是在紫藤高级中学上学的。”

陆老师微微偏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温柔的探究：“紫藤高级中学那么好的学校。。。怎么会想到转来我们这里呢？“

冷冰延的视线落在附近那摇曳的树影上，停顿了两秒才开口：“因为这里离我家比较近。“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爸妈让我转来的“

阳光洒落在校园小道上，陆老师带着冷冰延缓步走向课室，沿途中也不忘了向他介绍这片即将熟悉的小风景。

虽然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不过如今自己已经回到了起点，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故作不知。

脚步突然停住。

陆老师转身时，发梢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她抬起手，食指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一翘，指尖点在左侧教室的门牌上。

“到了。“

阳光斜斜地漫过走廊，将“高二一班“的金属班牌映得发亮。冷冰延望着那扇再熟悉不过的教室门，恍惚间仿佛看见无数个昨天的自己从这里进进出出——而现在，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

门轴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陆梦瑶推门的动作比往日轻柔了几分。她的步伐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雀跃，裙摆随着脚步微微荡漾，在晨光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一束阳光恰好穿过窗棂，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淡金色。那修长的影子安静地斜落在讲台上，像是被时光温柔抚摸过的剪影。

“同学们，“她的声音清亮，眉眼间流转着明媚的神采，“今天我们班迎来了一位新同学。“

陆老师话音落下的刹那，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退去。

五十多道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空气中浮动着微妙的好奇。

“这位是冷冰延同学，“陆老师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从紫藤高级中学转来。“

“紫藤高级中学“五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教室里顿时掀起一阵骚动。前排几个女生不约而同地直起腰，后排的男生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贵族学校欸！”

“是那个学费超级昂贵的紫藤？“

“校服都是定制款的那个贵族学校！“

“天啊他为什么要转来我们这种普通学校啊？“

陆老师突然拍了下手，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同学们可要好好向冷同学学习啊！“她像展示珍藏品般朝冷冰延的方向摊开手掌，“人家不仅来自紫藤。。。。。。“

她故意拖长的尾音让全班屏住呼吸。

“长得还这么俊俏，“她促狭地眨眨眼，在全班的笑声中继续道，“更重要的是。。。。。。“指尖在讲台上敲出清脆的节奏，“他中考还考过全省第三！“

“全省第三！“

话音刚落，教室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啊！！！天选学神啊！！！“不知是谁先嚎了一嗓子，紧接着，整个班级像被点燃的炮仗似的沸腾起来。有人拍桌起哄，有人倒抽冷气，后排几个男生甚至夸张地抱头哀嚎：“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笑声、惊叹声、桌椅挪动的哐当声混作一团，空气里仿佛噼里啪啦迸溅着青春特有的躁动因子。冷冰延站在原地，虽然他之前已经经历过了这一切，但是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轰得措手不及。他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像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被这炽烈的氛围钉在原地。

就在教室的喧嚣即将把屋顶掀翻时，陆梦瑶忽然轻飘飘地补了一句：“不过。。。冷冰延同学，你这就有点偏科了啊。”

冷冰延的脖颈突然绷紧，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他猛地转身，视线如刀锋般劈向讲台。只见她手上正握着自己高一时期的年末考试成绩单。她垂眸扫视的动作很慢，慢得近乎残忍，最后停在某一行数字上，忽然轻笑出声：“你看你这数学得了149分，理综满分，英语148分。但是你这语文嘛。。。怎么就只考了86分呢？”

“不感兴趣。“

四个字，冷得像冰刃劈开空气。

整个教室瞬间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住。所有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有人瞪大眼睛，有人张着嘴忘了合上，后排一个男生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陆梦瑶的笑容僵在唇角。她捏着成绩单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谁都没想到，冷冰延会当着语文老师的面，用最平静的语气，扔出最嚣张的答案。

窗外的风突然停了，连树梢的麻雀都噤了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暂停键，只剩下那句“不感兴趣“在所有人脑海里嗡嗡回荡。

教室里凝固的空气被陆梦瑶的轻笑刺破。

“兴趣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没关系，老师有的是耐心，必定会把你这个偏科毛病给治好的。”陆梦瑶一副满脸自信的模样实在是令冷冰延难以开口啊。

冷冰延的拒绝已经滑到舌尖——

忽然，余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他皱眉侧目，看见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一个男生正拼命朝他挥手。那人的动作幅度大得近乎滑稽，嘴唇快速开合着，却发不出声音。

冷冰延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见了什么惊喜似的，那个人竟是他儿时的邻居。

他们小时候总是形影不离，一起跳皮筋，抓迷藏，抓蝴蝶等。可后来他搬家了，从此两人就此失联了。若是在他还没有穿越过来的时候，久别重逢的那一刻，一定会激动得热泪盈眶，但此刻，冷冰延只是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熟练却空洞的笑容。因为这一幕，他早就经历过了。穿越前的他还会真心欢喜，可如今，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冷冰延只是不动声色地招手回应。

“冷同学，“陆梦瑶的指尖轻叩讲台，声音甜得渗人，“后面有个空位，你先将就一下。“

突然，她脑子一转，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浮现在脑海里：“对了，午休之后，我们就把座位给换了吧。”

“待会，我会把座位表交给班长，你们就按名单上的方式来排吧。”

冷冰延沉默地穿过教室。

阳光像熔化的铁水从窗口倾泻而下，将那张孤零零的课桌炙烤得发烫。

——最后一排。靠窗。正午的太阳直射位。

空调冷气到这里早已力竭，化作一丝微弱的叹息。

他拉开椅子，金属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坐下时，灼热的光斑正烙在他后颈，像某种无声的惩罚。

尽管他心里有多么不满意，但他也没打算抱怨，毕竟午休之后就能换座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