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陌生明朝

城墙比想象中还要远。

柳青半扶半背着叶远，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叶远的高热透过衣衫灼烧着她的皮肤，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太阳已经西斜，而他们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

"叶大哥，再坚持一下..."柳青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后背，"快到城里了，到了就有药..."

叶远模糊地应了一声，头无力地垂在她肩上。他的右腿已经肿得发亮，裤管被血浸透后又被晒干，硬得像块木板。背后的枪伤更是触目惊心，伤口边缘开始泛出不祥的青紫色。

柳青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前进。八年前的自己还是个见到血就会晕的小丫头，如今却能冷静判断伤势——这都是叶远教给她的。想到这点，她眼眶发热，赶紧眨掉泪花。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叶远的命就攥在她手里。

日头偏西时，他们终于接近了城门。柳青停下脚步，眯眼辨认城门上的大字："洛...阳？"她惊讶地低声自语。从老鹰嘴到洛阳，这空间跳跃也太远了！

更让她心惊的是城门口的布告——"嘉靖四十五年夏"，果然如树干刻字所示，他们来到了八年后的时空。城门处进出的人流熙攘，守城士兵懒洋洋地检查着行人。柳青低头看看自己和叶远的装扮——她的衣服还算正常，但叶远的现代衬衫和牛仔裤在这个时代绝对扎眼。

"得换身衣服..."柳青四下张望，发现不远处有个农家晒着衣物。她小心地把叶远安置在一棵树下，"叶大哥，我去去就回。"

叶远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表示听见。柳青快步走向那户农家，趁人不备"借"了一套粗布男装和一件斗笠。回到树下，她费力地帮叶远换上衣服，用斗笠遮住他异于常人的短发。

"听着像中原口音..."她模仿着路过行人的腔调，调整自己的发音，"我们是...从登封来的，哥哥染了恶疾，来洛阳求医..."

反复练习几遍后，柳青深吸一口气，扶起叶远向城门走去。守城士兵果然被这对狼狈的兄妹吸引了注意。

"站住！"一个满脸麻子的士兵拦住他们，"打哪来的？干什么的？"

"军爷行行好，"柳青压低声音，学着男孩的腔调，"我哥哥打猎受了伤，伤口溃烂发热，听说洛阳有位神医..."

士兵狐疑地打量着昏迷不醒的叶远，突然伸手掀开他的斗笠："头发怎么这么短？莫非是逃犯？"

柳青心头一跳，急中生智："哥哥原本是少林俗家弟子，因家中老母病重才还俗...这伤是为救我被熊瞎子抓的..."说着挤出几滴眼泪。

这解释合情合理，士兵的表情缓和了些。他正想放行，另一个瘦高个士兵走过来："等等，这脸色不像一般伤病，该不会是瘟疫吧？"

"不是瘟疫！"柳青急忙解释，"是箭伤和...和野兽抓伤，已经五天了，伤口化脓才发热的..."

瘦高个不信，抽出佩刀用刀尖去挑叶远的衣领。柳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看到里面的现代衣物或者枪伤，就全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城门内传来："干什么呢？堵着路！"

士兵们立刻立正："回禀把总，这两人形迹可疑..."

柳青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六品武官服的中年男子骑马而来，面容威严。当他目光落在叶远身上时，突然眉头一皱："这伤者怎么回事？"

柳青正要重复刚才的说辞，却见武官翻身下马，径直走到叶远跟前，仔细查看他的伤势。片刻后，武官沉声道："伤口溃烂成这样，再不医治必死无疑。小兄弟，带你哥跟我来。"

柳青又惊又喜，来不及思考武官为何如此热心，连忙扶着叶远跟上。武官骑马在前引路，他们穿过繁华的街市，来到一处僻静的宅院前。门匾上写着"怀远镖局"四个大字。

"这是我朋友开的镖局，"武官解释道，"里面有位老郎中，医术不错。"

进了院子，武官唤人请来郎中，又命仆役准备热水和干净布巾。柳青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但警惕未减——这武官为何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伤者如此热心？

老郎中很快到来，检查叶远的伤势后连连摇头："箭伤倒还好，但这处..."他指着叶远背后的枪伤，"这是什么暗器所伤？老朽行医四十载，从未见过如此规整的圆形伤口。"

柳青手心冒汗："是...是一种西域火铳..."

"火铳？"武官突然来了兴趣，"可是佛郎机人那种？"

"对，对！"柳青顺水推舟，"我们在登封遇到一伙佛郎机商人，起了冲突..."

老郎中不再多问，专心清理伤口。当他试图用烧红的刀子灼烧伤口止血时，柳青忍不住阻止："等等！这样会加重感染...我是说，会引邪毒入体！"

"小姑娘懂得不少啊。"老郎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你说该如何？"

柳青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忘了伪装男声，脸刷地红了。但眼下救叶远要紧，她也顾不得许多："先用煮过的盐水清洗伤口，再敷上蒲公英、金银花捣碎的汁液..."

老郎中挑眉："倒是有些道理。不过伤口这么深，不烧灼止血恐有性命之忧。"

"可以用针线缝合。"柳青想起叶远教过她的清创缝合术，"选最细的绣花针，用丝线，先在沸水里煮过..."

武官和老郎中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最终老郎中点点头："就按你说的试试。老夫倒要看看这新奇的法子是否管用。"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柳青全神贯注地协助老郎中处理伤口。她用煮过的盐水清洗创面，小心地剔除坏死组织，然后用最细的针线一层层缝合。手法虽不如叶远娴熟，但也有模有样。老郎中从最初的怀疑到渐渐信服，最后竟成了她的助手。

"姑娘这医术跟谁学的？"缝合结束后，老郎中忍不住问，"如此精妙的技法，老朽闻所未闻。"

柳青看着呼吸渐趋平稳的叶远，轻声道："家师是...海外仙山的隐士，这些法子都是他教的。"

"海外仙山？"武官突然插话，"可是蓬莱？方丈？还是瀛洲？"

柳青含糊地点头，不敢多说。武官却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没再追问。

夜深了，老郎中和武官相继离去，只留下一个小厮在门外候着。柳青坐在床边，用湿布擦拭叶远滚烫的额头。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上，勾勒出叶远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眉头紧锁，似乎在梦中也很痛苦。

"叶大哥..."柳青轻声呼唤，手指不自觉地抚平他眉间的皱纹。

叶远在昏迷中突然抓住她的手，喃喃道："柳青...别走..."

柳青心头一颤，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紧紧回握叶远的手："我不走，我就在这儿..."

这一夜格外漫长。叶远的高热反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柳青不断更换冷敷的毛巾，按叶远曾经教过的方法按摩他的穴位促进血液循环。天蒙蒙亮时，叶远终于安稳地睡去，体温也降了些。

柳青精疲力竭地趴在床边，刚合上眼，就被一阵脚步声惊醒。她猛地坐直，看到武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包袱。

"姑娘一夜未眠，辛苦了。"武官放下包袱，"这是些干净衣物和吃食。你兄长情况如何？"

"多谢大人关心，家兄热退了些。"柳青警惕地回答，刻意保持距离。

武官似乎看出她的戒备，笑了笑："姑娘不必多虑。本官姓杨，名震，是洛阳卫的千户。昨日见你兄长伤势奇特，又听你谈及海外医术，故而出手相助。"

柳青福了福身："杨大人大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姑娘医术不凡，可是师从那位叶神医？"杨震突然问道。

柳青心头巨震，差点打翻药碗。叶远的名声怎么会传到八年后的洛阳？难道这八年间...

"大人认错人了。"她强作镇定，"家师姓林，是海外道人。"

杨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是吗？那可能是本官记错了。八年前曾有位叶神医在江南一带行医，手法新奇，活人无数，后来突然失踪。听说他有个女弟子，医术也颇为了得..."

柳青心跳如鼓，不知该如何回应。幸好这时叶远发出一声呻吟，适时地打断了谈话。

"兄长醒了！"柳青如获救星，立刻转向叶远，"您先歇着，我去熬药。"

杨震识趣地告辞，临走前意味深长地说："姑娘若有需要，可随时来镖局找本官。对了..."他指了指包袱，"里面有套男装，姑娘出门还是扮作男子方便些。"

柳青道谢送走杨震，长舒一口气回到床边。叶远已经睁开眼，虚弱但清醒。

"这是...哪里？"他嘶哑地问。

"洛阳的一家镖局。"柳青扶他喝了些水，"我们穿越到了八年后...你伤得很重，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叶远试图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冷气。柳青连忙按住他："别动！伤口刚缝合好。"

"你...缝的？"叶远惊讶地看着她。

柳青点点头，有些自豪又有些羞涩："按你教我的方法。老郎中本来要烧灼止血，我阻止了..."

叶远露出欣慰的微笑："好学生..."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这里安全吗？那个武官..."

"我也觉得奇怪。"柳青凑近他耳边，"他好像听说过你，说什么八年前江南有位叶神医...难道这八年里..."

叶远眉头紧锁："时间跳跃太复杂了...也许在我们原本的时间线里，'我们'后来去了江南行医..."他突然咳嗽起来，脸色煞白。

柳青连忙帮他顺气："别想这些了，养伤要紧。我去给你熬药。"

包袱里除了衣物和干粮，还有杨震留下的一小锭银子。柳青换了男装，戴上斗笠，拿着银子去街上买药。洛阳城比她想象的还要繁华，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她按老郎中开的方子买了药材，又特意加了几味叶远教过她的消炎草药。

回镖局的路上，柳青总觉得有人跟着她。几次回头，却只看到熙攘的人群。就在她拐进一条小巷时，一个身影突然挡在面前——是药铺的伙计！

"小郎君留步！"伙计气喘吁吁地说，"我家掌柜的请您回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柳青警觉地后退："何事？"

"掌柜的说...您买的药材里有一味配错了，要给您换换。"伙计眼神闪烁，明显在撒谎。

"不必了，我知道该怎么配。"柳青转身要走，却见巷子另一端也被人堵住。

"小兄弟别紧张。"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从阴影处走出，正是药铺掌柜，"老夫只是好奇，你这药方里有几味配伍甚是奇特，不知师承何人？"

柳青心跳加速，手悄悄摸向腰间的匕首——叶远送她的那柄："家传秘方，不便外传。"

掌柜的眯起眼睛："是吗？那这'金银花配蒲公英'的用法，可是跟江南叶神医一脉相承？"

又提叶神医！柳青又惊又疑，这八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叶远的名声会传得这么远？

"掌柜的认错人了。"她模仿叶远波澜不惊的语气，"家师姓林，海外仙山修行。这配伍是师父从波斯医书上看到的。"

掌柜的将信将疑，还想追问，巷口突然传来一声喝斥："干什么呢？光天化日拦路抢劫？"

杨震带着两个士兵大步走来，掌柜的和伙计立刻变了脸色，连连告罪退开。杨震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转向柳青："姑娘没事吧？"

"多谢杨大人解围。"柳青松了口气，却更加困惑——杨震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回镖局的路上，杨震主动解释："本官见你孤身出门，担心有闪失，特意派人暗中保护。看来这决定没错。"他顿了顿，"那药铺掌柜的是本地一个秘密教派的眼线，专门搜罗奇人异士。你和你兄长要小心。"

"教派？什么教派？"柳青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

"白莲教的一个分支，崇拜什么'天外医圣'。"杨震嗤笑一声，"说是八年前有神医从天而降，能活死人肉白骨。后来那神医失踪了，他的追随者就成立了这个教派，一直在寻找神医和他的传人..."

柳青脚步骤然停住，脸色煞白。叶远当年随口编造的"海外仙山"身份，竟然在八年间演变成了一个教派？而且听起来，这个教派很可能与周御医有关联！

杨震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姑娘似乎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柳青强自镇定："只是觉得离奇...大人，我们可否在镖局多住几日？家兄的伤..."

"当然可以。"杨震爽快地答应，"不过..."他压低声音，"无论你们是谁，从哪来，最好别跟那个教派扯上关系。八年前接触过神医的人，很多都...失踪了。"

回到镖局，柳青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诉叶远。叶远听完，眉头紧锁："看来我们离开后，周御医可能也穿越到了这个时间点，还建立了势力..."

"但杨震说神医是八年前失踪的，"柳青疑惑道，"如果周御医也来了，为什么..."

"时间悖论。"叶远喃喃道，"也许我们经历的'八年后'，对周御医来说是'八年前'...时空穿越的逻辑不能以常理推断。"

柳青一头雾水，但还是点点头："总之这里不安全，你伤好一点我们就离开。"

叶远握住她的手："辛苦你了...如果没有你，我早就..."

柳青脸一红，急忙抽出手去搅动药罐："别说这些...喝药吧。"

药很苦，但叶远一饮而尽。他看着柳青忙碌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曾经那个见到血就害怕的小姑娘，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甚至救了他的命。命运何其奇妙，将他们从各自的时代带到一起，又经历了这么多生死考验...

"柳青。"他突然唤道。

"嗯？"柳青转身，一缕碎发垂在颊边，在晨光中泛着金色的光泽。

"等伤好了，我们去江南吧。"叶远微笑着说，"既然'叶神医'的名声在那里，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柳青眼睛一亮："好！听说江南风景如画，我一直想去看看。"她顿了顿，红着脸小声补充，"和你一起。"

阳光透过窗纸洒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尽管前路未卜，危机四伏，但此刻，这个简陋的房间却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安宁的所在。

而在洛阳城的某个阴暗角落，药铺掌柜正跪在一个黑袍人面前，颤抖着汇报：

"大人，小的真的看到了！那小子...不，那丫头用的药方，跟当年叶神医一模一样！"

黑袍人缓缓转身，露出一张被火烧伤的狰狞面孔——正是林毅！他阴森地笑了：

"终于...找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