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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 “爱我,否则就离开我”(上)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3日 上午11:18    总字数: 37184

帕沙·布列金是个渔民的儿子,十三岁,已经辍学四年了。

萨宾娜港市纸面上的一万多市民当中,其实过半都是居住在城外渔村里的渔民。

渔民们自然希望儿子可以继承祖传的职业,但近来的年轻人却越来越不想继续跟木船和网子打交道了。

不过在萨宾娜港,不从事捕鱼的话,也没其他特别多的选择,对于普遍教育程度不高的渔村青少年来说,进城务工基本只能去饭馆、酒吧或旅店。

长相俊俏、手脚麻利的孩子们通常会在短暂的训练之后就直接被分配去当招待——这意味着体面的制服和额外的小费收入。

但像帕沙这种长的像只大号青蛙而且反应总慢半拍的男孩就只能去当杂工,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得到直接跟客人打交道的机会。

不过帕沙还是时时刻刻内心都被愉悦和自豪充满着——这可不是一般的杂工,这是皇后酒店的杂工!

皇后酒店号称有超过两百年历史,服务水平达到了“首都标准”。

皇后酒店原本叫做“马克西姆客栈”,大约一百五十年前,在萨宾娜皇后下榻过之后,老板自豪的将客栈扩建,并改名“皇后酒店”——此后在第一共和国时期,酒店被转手给了个居住在马丁波利斯、有时会来萨宾娜港度假的新晋富商,而富商花了一大笔钱把酒店完全重建,原先的三层建筑变成了六层,直到现在还是萨宾娜港的最高楼。

说到萨宾娜港这个城市,其实它的名字跟萨宾娜皇后没有关系。

萨宾娜港得名于萨宾娜湾,大约三百多年前,追逐螃蟹聚居地北迁的渔民在萨宾娜湾附近安家,后来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港口市镇。

以向周边城市出售腌渍螃蟹和鱼干为生的萨宾娜港一直默默无闻,直到一百五十年前,萨宾娜皇后偶然在全国各省呈交上来的新版地图册上发现了萨宾娜港这个小城。

时年十九岁的萨宾娜皇后生性活泼好奇,她对居然有个城市跟自己同名感到极为惊喜,然后立即就下决定去亲自到访萨宾娜港。

当时的皇帝阿尔弗雷德二世极为宠爱自己的新婚妻子,他热心支持萨宾娜皇后的出游计划。皇帝派出特使勘察萨宾娜港的具体情况,得来的报告却不容乐观:从京城到萨宾娜港的陆路状况极为糟糕,其中过半的路程连官道都没有;而如果坐船去的话,萨宾娜港的码头却又条件太差,无法供皇后的御用海上座驾“皇家翡翠号”风帆战列舰停靠——皇后殿下总不能乘着民间的小船出行。

而这个市镇本身只有三条街,虽然还算干净整洁,但一切都很简陋,简直只能称之为“村”,更是根本没有能力接待皇后的随行人员。

阿尔弗雷德二世立即发表命令,要求为萨宾娜港修造一个足以停靠大型船只的码头,以及将萨宾娜港的城区大规模扩建、整修、美化,以达到一个“城市”的最低标准。

于是现在的人们津津乐道的这座纯白色的浪漫之城出现了——自从萨宾娜皇后到访之后,除了皇后酒店,萨宾娜港城内就再未增添过一栋新建筑。

而为皇后专门修造的码头经过改建,就变作了当下“莫妮卡公主号”游艇和“格林菲丝号”驱逐舰停靠的军用码头。

帕沙·布列金这是第一天到皇后酒店上班,尽管只是当个杂工,但他的妈妈高兴的就像是儿子要去首都做大官一样。妈妈专门花钱浆洗了帕沙的衬衣,又带帕沙去城里的理发店剪了个油光锃亮的小分头。

在皇后酒店的后厨,帕沙很是紧张。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工作经验,他已经在另外一家旅馆干过半年杂活,但毕竟大名鼎鼎的皇后酒店非同一般。

天不亮,帕沙就来到了皇后酒店,他被分配给的任务是打扫厨房的储藏室——具体来说,就是把储藏室里面所有的老鼠屎都清理掉。

“这地方怎么搞的,老鼠屎比我家地窖里都多。”帕沙嘀咕着。

不过这并不能降低皇后酒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依然确定皇后酒店不比首都的知名大旅馆差。

然后帕沙发现了留下这成堆污物的罪魁祸首:一窝灰老鼠。

这些老鼠也不知在储藏室里盘踞多少代了,丝毫没有对帕沙的出现表现出恐惧,反倒都用着主人般的目光轻蔑的盯着这矮小的少年。

帕沙的脾气上来了,他知道自己一个人是没能力剿灭这支老鼠黑帮,但至少他得让这群肥硕的小害兽害怕自己。

于是帕沙挥舞着笤帚棍子并面容扭曲的嘶吼着。

没有奏效,反而又有几只年幼的老鼠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似乎是想要观看帕沙滑稽的“表演”。

帕沙彻底火冒三丈,他几乎忘了今天最主要的任务是什么,他的动作更加夸张,声音也更加怪异震耳。

他蹦跳着,整个身子像风中的劲草一般左右大幅度摇晃。

然后他觉得自己的棍子打中了什么硬东西。

等到他反应过来大事不妙时,已经晚了——当然,就算他立即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也来不及挽救。

被帕沙用力击中的是一个本就有些头重脚轻的帽架,它直挺挺的朝着墙边堆放整齐的那几十个空酒瓶倒去。

响亮清脆的“噼里啪啦”声,仿佛有人砸碎了一扇大玻璃门。

这下倒是把老鼠们吓到了,它们一溜烟的夺路而逃,消失的无影无踪。

帕沙可顾不得享受胜利的滋味,他看着一地褐色的半透明碎片险些嚎啕大哭起来。

两分钟之后,酒店餐厅的领班格里高利大叔冲了进来,他把双手捂在头顶喊道:“帕沙,你做了什么?”

“我……我在驱赶老鼠来着……结果打翻了东西……”帕沙擦着泪,可怜巴巴的说道。

“这些小贼哪是你一个人就能对付的!”格里高利大叔将帕沙从地上一把拽了起来,既凶严却又关切的问道:“傻小子,你自己伤到没有?”

“没有,没有,我没事……”帕沙还在微微发抖。

格里高利大叔抱起双臂,皱着眉看着那一大摊碎玻璃,叹着气说道:“这可怎么给总厨交待呢?”

“这是总厨放在这里的?”帕沙吓傻了——总厨可是连酒店经理都不敢惹的人物。

“这死胖子打算退休以后开个酿酒作坊,他说要把这些瓶子留着以后自己灌酒用。可这是什么屁话。他今年才刚五十岁,还能至少干十年,这瓶子就得在这里堆十年,完全是白白的占用着储藏室的位置。而且,他就这么抠门么?这瓶子才值几个钱,非要留着。”格里高利大叔一副很是鄙夷的模样。

“但毕竟那是总厨……这可怎么办……”帕沙又要哭了。

格里高利大叔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反正他还不知道多了你这个杂工,我可以告诉他,是老鼠弄翻的酒瓶子。”

“他……他会信么?”

“他脑袋早就被伏特加搞傻了,在他眼里,老鼠无所不能……放心吧,帕沙,你不会有事的,谁叫咱们是老邻居来着。”格里高利大叔对着帕沙挤眉弄眼。

“太感谢了,大叔,真是太感谢了……你家里有什么活儿么?我去帮你干!”帕沙是真心诚意的感动了。

格里高利大叔捻着下巴上的胡子说道:“活儿么……倒是有,不过雅娜和斯薇妲似乎并不喜欢别人来帮忙……这样吧。”格里高利大叔稍稍压低声音说道:“叫你家老头子拿两瓶酒精来我家。”

“酒精?大叔,现在去哪弄酒精啊,政府不是禁止咱们拿酒精兑水喝了么。”

“你家老头子知道去哪弄。酒精兑水有什么不好,口味可比外面店里卖的所谓‘合格’伏特加强。”

“哦哦……哦哦……好的,好的……”帕沙使劲点着头。

“那么现在……”格里高利大叔拍着帕沙的肩膀说道:“你赶紧出去,找个人少的地方先待一会,半个小时以后来我的写字间找我,我再给你安排点事。”

“出去?我不打扫这里了么?”帕沙迷惑不解的问道。

“得让人以为你根本没有进过这储藏室啊,否则谁会信老鼠打翻酒瓶的故事?快走,快走,别离开酒店就行,去个人少的地方躲一会。”格里高利大叔推了推帕沙。

帕沙还是有点迷糊,但照着格里高利大叔的话做了。

厨房后面有个小小的庭院,堆满了旧家具,早晨很少有人到访,这就是帕沙现下的藏身之处了。

第一天上班就捅了娄子,这不是个好兆头,但帕沙相信只要有邻居格里高利大叔在,自己怎么也不会太早的丢了工作。

有人在拧着通向庭院的门把手,帕沙惊慌失措,以为是事情败露,总厨派人来捉拿自己了。

反应慢的他来不及躲藏,那人就已经进入了庭院——然后帕沙又松了口气。

这是乔奇·卢兹科夫,帕沙血缘不远不近的表哥。

乔奇也没预料到在这里现在还能看到人,更是吓得打了个趔趄。

“我操……”乔奇看清楚眼前的是谁之后,龇牙咧嘴的说道:“你这小子第一天上班就学会偷懒磨洋工了?”

“呃……我,呃……”帕沙根本难以决定是该说实话还是该编个故事——他其实编不出来。

“不过这倒也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帕申卡。我本以为你是个只知道闷头干活的笨驴,现在看你好像也没那么笨。不错,懂得偷懒才能把一份工作有滋有味的坚持下去。”乔奇笑呵呵的走到了帕沙跟前。

“嘿嘿……嘿嘿……”帕沙也笑了,他心里还真有那么点受表扬后的得意,因为虽然乔奇是个大人们一提起就皱眉摇头的家伙,但帕沙却很是仰慕他。

乔奇是帕沙认识的人里唯一真正去过省城爱德华维尔的。

注意,是“真正”去过。渔民当中不少人都声称自己去过省城甚至首都,但大多数都是在吹牛。

渔民并不至于穷困到完全出不起往返大城市的路费,他们只是对未知事物敬畏到惧怕——尤其当听说现在大城市里到处都通着电之后。

“在大城市里,随时都会被电死。”渔村里的几乎每个妈妈都这么警告自己的孩子。

帕沙起先也非常害怕电。他工作的上一家旅馆也通电了,帕沙上班的前两周完全不敢碰电灯的开关。可后来他亲眼看到没有任何人被电死,也就慢慢的不怕了。

而现在呢,叫他去操作皇后酒店后厨里的那台硕大的电动和面机他也悠然自得。

乔奇倚在墙上,掏出了亮闪闪的雕花铝制烟盒——这是他引以为傲的省城游纪念品。

乔奇在烟盒边缘上按了一下,盒盖随着令人愉悦的“咔哒”声弹了起来,露出了里面像弹带上的子弹似的排练整齐的白色卷烟。

乔奇取出一根烟放进嘴里,然后把另外一根递给了帕沙。

帕沙犹豫着,不好意思伸手去接。

“帕申卡,你是跟我见外呢还是想装作不会抽烟呢?别装了,你妈没长千里眼。”乔奇眨了眨眼睛。

“看烟纸质量……这不是你自己卷的吧?这种挺贵的吧?”帕沙盯着那通体象牙般洁白的小小圆柱体。

“白雁牌,不算很贵,口味不错。其实工厂做的卷烟挺便宜的——最便宜的灰皮‘人民宫’一盒才六法新。”

“那还是比自己卷贵不少……”

“哈……”乔奇笑了起来,他把卷烟往帕沙手里一塞,说道:“帕申卡,这都什么时代了,人都可以不借助魔法在天上飞了,火车一小时可以跑八十里了,你却只会算物料成本。”

“什么……”帕沙迷糊的看着乔奇——“物料成本“这个词他听得懂,但却一时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拿烟举例,你只在乎烟叶多少钱,烟纸多少钱,但你根本忘了你卷烟所花的时间也是值钱的。”

“时间怎么值钱了?”

“我问你,帕申卡,你在这里工作一小时给你多少薪水?”

“呃……这个……”帕沙掰起了手指头,过了好一阵子他说道:“大概三小时一便士。”

“这么低……好吧,总之,你的劳动时间是可以换来钱的,你得把这个成本算进你手卷的烟里面去。”

“还是不懂。”帕沙抓起了脑袋。

“操……算了。”乔奇从口袋里抓出火柴说道:“你还小,以后说不定能搞明白。点烟吧。”

这表兄弟两人开始吞云吐雾。

乔奇姿态潇洒而悠闲,而帕沙双手捏着烟卷,弓着身子,满脸的敬畏。

“瞧你这德行,帕申卡……”乔奇眯起眼睛说道:“活像是个给祖先上香的黄皮鬼子。”(注:‘黄皮鬼子’在辛兰日耳曼语里是“yek”)

“嘘嘘……乔奇……”帕沙惊慌的说道:“经理叮嘱过在这里不能说这个词。”

“怕什么。”乔奇一脸的满不在乎。“经理也没长顺风耳。”

“我自己也总觉得这么说别人不太好……而且他们好像也不黄啊。”帕沙小声说道。

“那是因为你见过的来萨宾娜港的远东人都是有钱的,他们当然白的很,一点都不黄;但如果你去大城市看看普通的远东人,嘿,过半都是黄褐色的。“

“真的?”帕沙完全难以置信。

“废话,骗你干什么。”

“可是……不是肤色越深越神圣高贵么,怎么远东人反而是有钱人更白?那岂不是更接近罪人?”

“只能说,他们从来就不真正信《圣经》和耶稣基督,骨子里都是一群他妈的异教徒。”乔奇脸上明显的现出了轻蔑。

“呃呃……呃呃……”帕沙自己心中慌乱了起来——因为他其实也并不很把《圣经》里的话当回事。

“得了,不继续说你听不懂的事情了。帕申卡,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乔奇在烟盒的某个位置按了一下,一声轻响之后,一张卡片从烟盒前端弹了半截出来。

乔奇小心翼翼的把卡片抽出,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平平的递向帕沙。

帕沙一头雾水的接过卡片,只看了一眼就满脸通红的大叫了一声。

卡片上印着的是一个漂亮女人的全裸照片,虽然尺寸不大,但女人两腿间的妙处几乎可以称得上毫厘必现了。

“不错吧,嘿嘿。这玩意很贵的哦,你老爸打三船鱼也换不来这么一张卡片。”乔奇得意洋洋的说道。

帕沙虽然只有十三岁,还没真正变声,但却已经拥有了正常男性该有的生理反应。

他勃起了,然后他喉咙发干,浑身燥热,仿佛置身于熊熊燃烧的壁炉近前。

“好看不好看?以前没看过吧?”乔奇又问了起来。

帕沙嗓音有些嘶哑的说道:“好看……真好看……这是谁啊?”

“你不认识?这是全国最出名的电影明星成田梦啊!”

“我从来没看过电影……”帕沙死活是不能将自己的目光从照片上女人的股间挪开。

“操,我倒忘了这个……是啊,你怎么可能看过电影,怎么可能认识成田梦。咱们全萨宾娜港看过电影的人两只手都数的过来吧。”乔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乔奇,你看过电影?”帕沙在跟乔奇说话,却还是盯着那卡片,脸部已经有些扭曲了。

“废话,没看过我能知道成田梦是谁?在省城看的,大宅里的放映厅。搂着女人,喝着波特,看着银幕上的成田梦,舒服极了。”

“女人?”帕沙终于看了眼乔奇。“这么说,传言是真的?”

“咳,我是个单身小青年,她是个寡妇,我们交往也没什么违法犯罪的地方。”乔奇笑眯眯的理了理头发。

“可他们说你勾引了有夫之妇……”

“我跟她认识的时候她丈夫的确还有口气儿,但我跟她睡的时候,她丈夫却已经死了。这不算勾引有夫之妇。”

“哦……哦……”帕沙又开始凝视那卡片。

“行了,看了这么久了,该还给我了。你再拿着这玩意就要被你的手汗弄脏了。”乔奇一把将卡片从帕沙手里夺了过来。

“居然是个远东女人……”帕沙低声喃喃自语。

“什么?你说什么?”乔奇随口问着,

“我是说……好像你挺讨厌远东人的,总叫他们‘黄皮鬼子’,但……你这卡片的上的却像是个远东女人。”

“这个嘛……”乔奇嘶嘶的吸了口气,说道:“远东人的男性都是讨人厌的‘黄皮鬼子’,但远东人女性嘛,可爱的很哦。她们三十岁到五十岁外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皮肤一直细腻柔滑,摸起来简直就像是上了天堂……该死,一说起这个,我简直要忍不住立即跑去省城找我的女人了。”

“你的女人也是远东人?”帕沙瞪圆了眼睛。

“四分之三远东人……好了,这不关你事,帕申卡。”

“哦哦……对对……”帕沙点头哈腰。

“对了!”乔奇一拍大腿。“我差点就忘了,成田梦现在可就在咱们皇后酒店呢。”

“谁?”帕沙一愣。

“就是卡片上的那个女人。电影大明星成田梦。”

“哦。”帕沙似乎并没有获得什么巨大的惊喜。

“噗,妈的。”乔奇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痰,然后说道:“我又他妈的忘了你从来没看过电影了,好吧,我就问你,帕申卡,你想不想操卡片上这妞儿?”

“我还没长大……”帕沙瞟了眼自己的裤裆——没错,他的确已经可以完全的勃起,但他基本确定自己的阳具还远没有发育到位:硬起来也就像一根拇指粗的小树枝;而他有次不经意的看到过父母的交媾,他父亲的命根子快跟他小臂一般粗了。

“长大了也白搭。”乔奇又把痰射在地上。“就你我这样的渔村小子,这辈子也别想碰到电影明星的一根毫毛。”

“我没想过要碰她……”

“但是!”乔奇自顾自的说道:“虽然摸不到,但近距离看看她的机会总是近在眼前,这不能浪费。帕申卡,咱们走。”

“去哪?”

“去参观成田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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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田梦——此时一会儿被称作由依一会儿被称作娜丽——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

不耐烦的原因是,分坐在两张隔着老远的桌子旁的安广正和玛格丽特·松井似乎是在比赛谁能用更多的时间吃完早餐。

成田梦基本没有吃早餐的习惯,而如果不得不吃,那她也希望尽快结束战斗,但现在看上去玛格丽特和安广正似乎打算把整个上午都浪费在慢条斯理的往嘴里送食物上似的。

夏先生自然还是那副百无聊赖的神态——他现在完全是多余的存在。

而纳尔逊不动声色的读着报纸,似乎并不在意别人拖延时间。

萨宾娜港每天早晨可以买到的报纸只有三份邻近城市的当地报纸,而来自省城的《爱德华兰日报》下午才可以送到,至于首都出版的那些嘛,只能被每周两班的客船运来——也不过就只运来两三种而已。

距离萨宾娜港最近的“真正的”城市是卡尔顿,它以建筑物的外墙色彩丰富而著称,有个“彩虹之城”的外号。

因此,卡尔顿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就叫做《彩虹通讯》,纳尔逊手中的就是它。

卡尔顿只有三万多居民,经济也不算发达,自然并没有什么太多像样的新闻。但饶是如此,每期《彩虹通讯》都能像模像样的搞出十几版来。

支撑这么多版的内容只能是鸡毛蒜皮,就连有人家里的煤气灶坏了致使全家三天没有饭吃都能有一条上千字的报道;再例如,另有一家人决意把家中所有的汽灯都抛弃改为使用电灯也能占据半个版面。

此外,报纸上还有大量的公告——主要就是结婚、离婚、死亡甚至搬家。

离婚都需要洋洋洒洒的登报,这倒让纳尔逊开了眼界。

不过,在如此无聊琐碎的报纸上,纳尔逊还是找到了他值得关注的内容:有一条消息说报社在市内进行了调查,发现这次大选卡尔顿市的市民投票热情不高。报纸给出的数据说,上次大选,本市选民的投票率是百分之四十六,而此次据预测最多能有百分之三十。

“瞧瞧,瞧瞧。”纳尔逊把报纸摊在桌上,用手指了指这条关于选举的新闻。

成田梦略读了一遍,问道:“马丁波利斯的投票率是多少来着?”

“上次是百分之六十多,这次预测的会超过百分之八十——不过根据这报纸上的新闻,我质疑《首都晨报》的调查数据。”纳尔逊用指节轻轻叩响着桌子。

“也许首都的情况跟这些小城市不一样。”成田梦说道。

“马丁波利斯人只能更不待见选举。每次大选都要把整座城市折腾一番,连圣诞节和新年都不能好好过。至于卡尔顿这样的小地方,我是知道的,投票静悄悄的一上午就弄完了——但即便这样,人们也越来越不想投票了。”

“德堡也是一样,虽然选民数量多一些,但进行的也很快。不过认真投票的只在少数,不少人都是在投票站临时决定把票投给谁;甚至有人是靠掷骰子来选择候选人。”夏先生补充着。

“事实证明……”纳尔逊坐直了身子说道:“现有的选举模式已经落后,既低效又扰民,妨碍国家进步,是时候进行改革了。”

“呵……”成田梦掩嘴轻笑。“要是曼尼在这里的话,又要跟你吵架了,说你要复辟帝制什么的。“

“他还是不要关心政治比较好,浪漫的人就该去做浪漫的事情,政治还是留给我这样无趣的爱国者吧。”纳尔逊耸了耸肩。

“对了,夏叔叔,你最近见过曼尼没有?他现在在做什么?我好像跟他失去联系了——他故意的吧。”成田梦这是有意要把话题引开,因为她知道尽管夏先生不像曼尼——记者兼编剧伊曼努尔·维拉多德——那么的容易激愤,但却也并不能完全同意纳尔逊对选举制度的看法。

夏先生答道:“曼尼啊……他真的带着未婚妻去游历中部省份了,上周他还到了德堡。”

“这家伙果然现在只理你不理我了。小心眼儿。”成田梦皱起了眉头。

“呃……“夏先生稍稍迟疑了几秒之后说道:“其实他也没有跟我联系过,我之前并不知道他去了中部。只是上周我接到电报说他惹了点小麻烦需要我帮忙,我这才知道他居然在德堡。”

“哈,小麻烦……”成田梦略带讥讽的冷笑道:“他如果要惹,就肯定麻烦不小。”

“真的只是小麻烦,而且是误会。他在德堡的几所大学里给学生们分发一份小册子,结果当地宪兵以为那是什么非法的烈酒邮购目录……”

“什么小册子?”成田梦问道。

“应该是《征服面包》,马丁波利斯也有人满大街免费给的那本。”

“哈!《征服面包》!这可真像是曼尼会干的好事。”纳尔逊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接着说道:“这书可比烈酒邮购目录对年轻人的杀伤性更大。老夏,你知道这书讲了些什么嘛?”

“不知道……路上有小孩子塞给我一本,我没看。”

“你可以看看,我相信你不会被那荒谬的理论说服——《征服面包》的内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我们要消灭国家。”纳尔逊使劲摇了摇头。

“推翻政府?”夏先生随口问着。

“不只是推翻现政府,是要国家这种东西完全消失,人们组成小团体进行所谓自治。也就是说,没有政府,没有法律,没有货币,没有任何统一的规则。”

“哈。”成田梦笑呵呵的说道:“这听上去倒也挺有趣,自由自在的颇为浪漫,像是科幻小说里的剧情。这又是什么年轻人狂野的新点子么?”

“一点也不新。”纳尔逊严肃的板起了脸。“相反,这是一种极为落后的制度。落后到什么程度呢?大洪水前的世界的上古时期,人类还处于原始状态时,他们的社会形态就是这样。甚至,在方舟登陆后的最先几十年,这种‘团体自治’也出现过一阵子,那时候新大陆上并未形成任何一个国家,人们组成上百个部落——这样的结果是什么呢?部落内看似平等自由按需分配,但部落之间却战争不断。没有国家的状态几乎让好不容易从洪水中幸存的人类因相互残杀再次走向灭绝……呃,我就不说太多了,总之,如果没有国家,那证明人类正处在未开化或蛮荒的时期,而我们现在明显并不蛮荒,我们怎么可能接受这种原始水平的社会形态?。”

“所以我们现在要脚踏实地的‘奋斗’,让人类彻底‘复兴’,我们需要的是精确高效的执政而不是散漫原始的自由自在,对不对。”成田梦对纳尔逊眨了眨眼睛。

“娜丽……”纳尔逊温柔的笑了起来,搂住了爱人的肩头。

尽管夏先生已经对纳尔逊和成田梦当众的亲昵行为司空见惯,但现在坐在这对甜蜜相望的恋人对面,他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

于是夏先生从被纳尔逊铺在桌上的报纸里随便抽了一张看了起来。

这一版恰好是娱乐新闻,夏先生倒也读的轻松愉快。

然后,他发现了极为有趣且意外的内容。

夏先生大声念了出来。

“昨日晚八点,著名电影演员成田梦小姐驾临本市的海声剧场为市民们献上了一场极为精彩的歌舞表演……”

“什么什么?”成田梦见了鬼似的盯着夏先生。

“你自己看。”夏先生把报纸递了出去。

成田梦仔细的读完了那条新闻之后,笑的前仰后合。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学会的……哈哈哈……分身术。”成田梦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纳尔逊一头雾水。

“多简单,冒牌货呗。之前就有人说有人冒充我去一些偏远的小城靠表演赚钱,我没有在意,没想到还真有人这么干啊……太好玩了,还是‘歌舞表演’,他们不知道大明星成田梦其实对跳舞一点都不在行么?”

“你在电影里跳过不少啊。”纳尔逊说道。

“亲爱的,你想象不到为了把一个跳舞的场景拍好我得浪费多少胶片。而如果让我面对着眼前的观众跳舞的话,我可完全就像个十年不上油的发条铁皮人了……好吧,看上去可能冒牌货比我自己还多才多艺。”成田梦做了个鬼脸。

“这些人是怎么想出这样的点子的?这是赤裸裸的欺诈啊!而且还会损害娜丽你的声誉!”纳尔逊变得愤慨了起来。

“谁叫咱们的大明星从不离开马丁波利斯呢?冒牌货们认定自己这辈子都没可能被你这个本尊揭穿。”夏先生对成田梦抬了抬眉毛。

“我最近已经改变了哦。想想看,一两个月前我去过索菲亚市,现在我又来了萨宾娜港,我还计划亲自去一趟帕斯菲奇亚省探望我的母亲呢——不过,我也不想揭穿她们,毕竟她们在代替我给偏远地区的人们带去了欢乐……”成田梦停顿了几秒之后,接着说道:“不过,既然我的这位‘替身’离我这么近,我决定去亲眼看看她的表演到底是什么模样——文章里说,这位‘成田梦’会在卡尔顿演三场,而下一场就在后天。”

“后天?”纳尔逊皱起眉头说道:“可‘格林菲丝号’最迟明天就必须启程返回马丁波利斯。”

“得……”夏先生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这多明显啊,我又得继续当车夫了。”

夏先生并不怕劳累,他担心的是自己跟由依——成田梦——亲密关系会引起纳尔逊的怀疑,尽管他们两人之间目前并无任何感情纠葛:夏先生喜欢由依,但现在占据他心灵的女人是黑井夫人尤米以及……前妻。

然而纳尔逊却坦然说道:“如果这次娜丽一定要去卡尔顿的话,也就只能拜托夏老兄你继续帮忙了。”

纳尔逊的态度让夏先生心中有些五味杂陈:纳尔逊的大度到底是源于对自己极度信任呢还是极度轻蔑?

成田梦此时却打起了退堂鼓,她摇晃着双手说道:“别别别,我就是一时心血来潮。夏叔叔,你还是应该尽快返回马丁波利斯,尤米和嘉嘉肯定都在盼望你回去。”

夏先生沉吟片刻之后,说道:“这样吧,我先去给尤米打个电话,然后再决定该怎么做——这里是有电话的对吧?”

“有的,在经理办公室。我带你去。”纳尔逊站了起来。

夏先生和纳尔逊走出了餐厅,成田梦呼出一口长气,仰在椅子上。

此时玛格丽特·松井和安广正还在慢条斯理的吃着。

成田梦调整了一下坐姿——毕竟年龄不饶人,年过四十以后的确很容易随随便便就腰酸背痛;此外,她左边的乳房经常隐隐刺痛,她还在犹豫该不该去做个彻底的检查好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被最致命的病魔缠身。

然后,成田梦忍不住去偷眼瞧着比她自己年轻的玛格丽特·松井。

理应年过三十的她必然不再是少女了,但却也根本并未陷入中年:皮下脂肪还没有开始明显流失,举手投足眼神里的世故也只处在可以忽略的水平上。

此时成田梦特别想找一面镜子细细的端详一下自己——已经开始羡慕不比她年龄小太多的同性了,难道已经真的老了?

接下去,成田梦开始后悔自己做了要去卡尔顿市见一见冒牌货的决定了。

纳尔逊和夏先生两个男人都表现的云淡风轻,但成田梦非常明白这并不代表他们都对她心血来潮的想法持肯定态度。

“我是不是其实很任性啊……”成田梦低声自言自语着。

答案已经在她的脑子生成了,那就是——她的确常常凭着容貌和名气肆意妄为。

容貌半真半假,名气不会持续永久,成田梦陡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卑鄙的骗子。

“骗子,骗子,呵呵,骗子……”

成田梦自嘲的笑出了声。

演员可不就是大骗子么?你出身社会底层却要去演贵妇,你男女关系混乱却要去演圣洁的修女。

安广正完全忽略了成田梦所发出的异样声音,玛格丽特·松井却开口问道:“成田小姐,你可还好?”

“没事,没事,这报纸上的文章笑死人了。”成田梦立即又撒了个谎。

“成田小姐,你可真是个开朗的人。”玛格丽特漫不经心的说道:“这种小地方报纸上的新闻都能逗乐你,我太羡慕了。”

“你要看看么?……我是说,如果你吃完早餐的话。”成田梦瞟了眼玛格丽特的餐桌——这么久过去了,她盘子里的食物还剩下一半。

玛格丽特把刀叉一放,盘子一推,垮着脸说道:“吃完了,事实是,吃不下去了。这里的水质是不是有问题,无论什么东西都一股怪味——包括昨天船上的那些。”

“是你前天白酒喝多了的缘故。白酒会让你的舌头发苦好多天。”安广正头也不抬,还在继续往嘴里输送着切成小丁的火腿。

“我没在跟你说话,安先生。”玛格丽特狠狠瞪了眼安广正。

“我是在自言自语,是你非要关注我说了什么。”安广正给盘中所剩无几的炒蛋饼上又撒了一层胡椒,而腾起的粉末呛的他连打了两个喷嚏。

“上帝保佑你……啊,我忘了,你根本就不信上帝。“玛格丽特斜眼瞟着安广正。

成田梦虽然很有些想参观这对男女唇枪舌剑,但她还是决定还是要当个和事佬。

成田梦随手拿起一张报纸走到玛格丽特桌前,说道:“既然已经不吃了,那看会报纸消遣下好了。”

玛格丽特默默接过报纸,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不过两分钟之后,玛格丽特突然大喊大叫了起来:“我的老天,这是真的么?哦,天哪!完全不敢相信!”

安广正拿出嗤之以鼻的态度说道:“又看到开价便宜到极致的珠宝首饰广告了吧。”

玛格丽特没有理会安广正,而是向着成田梦说道:“成田小姐,你看过这新闻没有?今天下午四点,卡尔顿会实时转播伊塔·韩的广播演唱会,萨宾娜港也在卡尔顿的无线广播信号范围内,所以……太令人激动了,我原本以为我会误掉这场跨时代的表演,但看来我运气太好了……啊,对了,成田小姐,你大概也喜欢伊塔·韩的音乐吧?我记得她那张《爱我,否则就离开我》的专辑唱片就是向你的电影《安耐特》致敬的。”

“哦,呵……是啊,伊塔曾经跟我关系很近,你可能不知道,其实她在《安耐特》里扮演过一个小小的配角,只有两个镜头,一晃而过,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曾经?”玛格丽特敏锐的捕捉到了成田梦话中的细节,她问道:“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关系不好了?”

“怎么说呢……不能叫做关系不好了,只是我们交道打的少了。”

“听上去还是像闹了矛盾。”玛格丽特拿出了标志性的不依不饶。

“好吧,算是……矛盾?她几年前非常想当电影演员,但新海岭的导演和制片人都并不看好她,尽管她那时已经是著名的摇摆乐歌手。她希望我帮她说服他们,我也试过了,但没有奏效。那之后她大概是以为我根本没有帮她,而且又放弃了当演员的梦想,于是我就不怎么见面了。”成田梦轻轻叹了口气——她是真的一提起这事就很是唏嘘:她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朋友,尤其是伊塔这种性格可爱的姑娘。

“伊塔·韩长得蛮漂亮的啊,为什么导演不看好她?”

“演电影不能只靠一张漂亮脸蛋。”

“成田小姐……”安广正突然插了句嘴:“我得给你个预警:玛格丽特马上就要说,你还不就只靠长得漂亮就变成了大明星。”

“安广正!你为什么今天如此多嘴多舌。”玛格丽特把餐巾往桌上重重一顿。

“我哪天不‘多嘴多舌’了?”安广正慢条斯理的把餐具放下。“我还得再多说一句:尽管萨宾娜港可以接收到卡尔顿的广播信号,今天你还是没法听伊塔·韩唱歌。”

玛格丽特立即反唇相讥道:“胡说,只要在信号范围内就能听。”

“你拿什么听?” 

“收音机啊!为什么要问这么蠢的问题?”

“你去给我找个收音机出来。”安广正嘴唇微微上扬。

“什么意思?”玛格丽特双眼圆睁。

“全萨宾娜港只有一个地方有收音机。”

“哪里?”

“莫妮卡公主号上。”

“那就去船上听啊,成田小姐,英格拉姆上校会同意的对不对?”玛格丽特对成田梦露出了友好的微笑。

成田梦还没来得及回答,安广正就抢先说道:“上校同意不同意都无所谓了,因为那船今天早晨已经开走了。”

“什么?开走了?去哪儿?”玛格丽特腾的站了起来。

“去北边纽斯港的造船厂。昨晚上我们离开前他们发现船上的供电系统出了点问题,今天一早就开回去维修了。”安广正慢悠悠的喝着不加奶和糖的红茶。

“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下船前朱先生跟我们说的啊,玛格丽特,你是全副精力都在罗恩斯庭少校身上了吧,我猜你根本就忽略了其他人在谈论些什么——哦,或者,其实并不是罗恩斯庭少校,而是另外一位军官。”安广正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成田梦

成田梦当然明白安广正暗指玛格丽特还可能对纳尔逊纠缠不清,她云淡风轻的说道:“其实我也没听见有人说‘莫妮卡公主号’今天会开走。你们这些男人之间的交谈难道是用的什么特殊频段的无线电波不成?”

“不特殊,九百八十一千赫兹而已。”安广正终于拿起餐巾擦嘴了。

“好家伙。”成田梦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安先生是深入军方内部的人呀。”

“嘿……”安广正颇有些得意的说道:“成田小姐,你可别不信,我是认认真真当过十年兵的,官拜陆军少尉。”

“哦?难不成你以前就认识纳尔逊?”成田梦突然对安广正产生了些许兴趣。

“不,我不认识英格拉姆上校。他是炮兵指挥官,而我是工兵。”

“等会,等会。”玛格丽特举起了一只手。“安广正,你吹牛呢吧。我怎么不知道你曾经是陆军少尉?”

“你父亲知道的,但我不太想跟你提这事。毕竟嘛……某人早早的就是校官,而我只是个低微的少尉。”

“某人?哼……好一个‘某人’……你就阴阳怪气去吧。”玛格丽特撅起了嘴。

“哈。”安广正的表情颇有几分调皮。

“还有!”玛格丽特干脆走到了安广正桌边,接着说道:“你们刚才对的是什么暗号?九百八十一什么的。”

“那不是暗号。”成田梦耐心解释着。“那是三军总台的广播频段。所有现役军人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都会收听总台的简报——哦,如果身边有收音机的话。”

“那赫兹到底又是个什么东西?”玛格丽特还是有点懵懂。

安广正一边把餐巾叠的四四方方一边回答说:“一个物理学的计量单位,跟华氏度一样据说来自于大洪水前的古人姓名。反正具体是什么来历咱们也不得而知,总之打捞上来的古代物理学典籍上都用的这样的单位,咱们也就接着使了。”

“故弄玄虚的家伙们。”玛格丽特白了安广正一眼,又走回自己原先的位置坐下。

此时,餐厅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帅气的褐发小伙子和一个长着鼓泡眼的瘦男孩。

褐发小伙子身穿皇后酒店服务生的整洁制服,而瘦男孩身上的深灰色套装却完全不合身,似乎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

褐发小伙子带着迷人的笑容的说道:“贵客们,非常抱歉,咱们餐厅的早餐时间已经结束了,您几位可以继续在这里喝茶聊天,但我们必须要开始清理和打扫啦。”

“你们随意,我们暂时不走,在等人。”安广正缓缓摇晃着茶杯。

玛格丽特尖声说道:“你们的打扫肯定是磨洋工吧!餐桌边的地毯上全是面包屑,你们就不能拿吸尘器仔细吸一下么?”

“女士,我们没有电动吸尘器……”褐发小伙子有些难为情的说道。

“谁说一定需要电力的?蒸汽吸尘器不行么?”

“有过,但已经坏了……准确的说,是锅炉爆炸了。之后再也没人敢碰任何蒸汽吸尘器。”

“那你们这里就等着被蚂蚁和蟑螂占领吧!”玛格丽特重重的顿了顿脚。

“萨宾娜港这里没有蟑螂……从来没有过。”瘦男孩怯生生的说道。

“迟早会有的!”玛格丽特抖了抖自己的裙摆,说道:“马丁波利斯是蟑螂的大本营,我都不知道我身上有没有携带蟑螂卵。如果你们的清洁方式太落后,萨宾娜港被蟑螂占领是迟早的事!”

“够了!玛儿!咱家里不可能有蟑螂卵!”安广正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

“咱家?你那破公寓也配叫做‘家’么?”玛格丽特一脸嫌弃的说道。

“四千平方尺的‘破公寓’的确不配叫做‘家’,你大概需要一万尺。”

“知道就好。而且,你那公寓不仅仅是不够大的问题,最糟糕的是那个地点,挨着火车站,吵死了。每天早晨五点半我准时被汽笛声吵醒。”玛格丽特耷拉着脸。

“可……那栋楼是你父亲最满意的作品,他希望看到你住在里面。”安广正略略有些怅然。

“那只是这个老头子随口一说的矫情话,你还当真了。”

“即便只是矫情,长者的话还是不能忽略。”

“照我父亲的话行事,这就是你向我求婚的原因,对不对。”

“咳咳……”安广正假咳了起来,转眼看了看正在成田梦桌旁忙活着的那两人。

“这里不需要你们,等我们走了你们再打扫。”玛格丽特尖声命令着。

“可是,女士……早餐时段已经结束很久了啊……再不开始清理就要耽误午餐了。”褐发年轻人说道。

“耽误什么耽误。”玛格丽特瞪起了眼睛。“这酒店里的住客现在就只有我们几个人,午餐我们才不会在你们这破地方吃,所以你们没必要为午餐考虑。你们先出去,等我们走了再来。”

“呃……女士……”褐发年轻人面有难色的说道:“的确这里再没有别的住客,但本店的午餐是对外开放的,有些市民会来就餐,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这里又不脏,你们又没有吸尘器,不就是随便扫扫么?难道你们觉得我们把这里污染了?快走,再不走我给你们经理投诉你们骚扰我们了啊。你们这些盎格鲁人就完全不懂什么叫做‘人性化’服务,只会一根筋的出傻力。”玛格丽特拍起了桌子。

“好吧……好吧,女士……如您所愿。”褐发年轻人满脸无奈的转身向门口走去。

瘦男孩却表情呆滞的一动不动,直到被回返的褐发年轻人拖开。

两人走远之后,安广正双手一摊说道:“我倒是同意玛格丽特刚才那句话:盎格鲁人完全不懂什么叫做人性化服务。他们太死板了,都不知道适时而变,灵活的对待规则。”

“嘘。”玛格丽特夸张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这话会被认为是在针对某位先生。”

成田梦当然立即就明白玛格丽特嘴里的“某位先生”指的是纳尔逊,于是她笑笑说道:“那位先生是以‘死板’为自豪的。”

“所以他们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不就是打个电话么?瞧瞧,刚才一定在腹诽我们吃饭吃得慢,结果最后耽误时间的却是他们。”玛格丽特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嘲讽。

“要不我去找找他们吧……”成田梦站了起来——这正好是个机会可以不失礼貌的从玛格丽特和安广正面前逃脱。

结果成田梦刚刚迈出了几步,纳尔逊和夏先生就急匆匆的奔进了餐厅。

“对不起,去的久了,电话真是太难打通了。”夏先生满是歉意。

纳尔逊接着说道:“这整个萨宾娜港就只有两个接线员,其中一个今天还请假了。而上班的那个动作很慢,把我们晾了很久才给接去了爱德华维尔。结果爱德华维尔那边的接线员脑袋好像不太灵光,我说要她接马丁波利斯的电话总站,结果她给我接到爱德华维尔城里的马丁大街电话站去了,这又浪费了我们一些时间……”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尽量不离开首都了吧。”成田梦现出一个调皮的表情。“一切都太不方便了。”

玛格丽特接嘴说道:“这种不方便还是小地方人引以为傲的优点呢。他们认为一切让做事效率变高的技术都是撒旦引人堕落的毒酒。”

“你是在顺便嘲讽我总是不买新型的蒸汽车么?”安广正斜眼看了看玛格丽特。

“你哪有钱买。”玛格丽特哼了一声。

“嘿。”安广正撇了撇嘴角,抱起双臂说道:“我这被人深恶痛绝的所谓‘资本家’居然被自己的未婚妻称之为的‘没有钱买车’。”

“别以为我没看过你的账目。你把几乎所有的私人财产都扔进公司的项目和股票里去了,你手里那些钢镚只够喂饱肚子的。如果那些都没什么好的回报,你可就变穷光蛋了。”

“得,明白了。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在有意诱使我退婚,原来原因是这个。“安广正仿佛若无其事似的清理着落在衣服上的些许食物残渣。

“算你说对了就好。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了,那做你该做的,干脆点。”玛格丽特露出了鼓励的笑容。

“正好。”安广正缓缓起立,环视了一番之后说道:“在场恰有三位有身份的见证人,那么我在各位面前宣布,我安广正和玛格丽特·松井小姐的婚约作废——正好还没有正式对外宣布,现在就撤销算是基本上人不知鬼不觉。嘿,我说,玛格丽特……”安广正停顿下来,凝视了玛格丽特好几秒之后续道:“这次可不会像上次一样让你大丢面子啦。”

玛格丽特不搭话,冷眼看着空气中的某处。

纳尔逊脸色有些发白,成田梦使劲憋着笑——虽然亲眼看到他人中止婚约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成田梦不知为何就是想笑。

安广正动作秀逸的挥挥手,然后理了理头发。他坐回椅子上,慢条斯理的说道:“饭吃完了,私人问题也解决了,那么,现在是时候开始考虑正事了。”

安广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簿,一边翻看着一边说:“我们今天四个小时以内能完事么?”

纳尔逊面色回归正常,思索片刻之后回答道:“大概差不多,如果我们并不顺便欣赏美景的话。那个地块面积不算很大,上次我走完全程不过两个多小时,当然我那是用行军的速度。”

“哦……”安广正用笔记簿的尖端顶着下巴。“上校,别忘了我也曾是陆军的一员,行军的步速对我来说没问题,咱们看来可以提前结束战役了。”

“什么?”纳尔逊还没接话,玛格丽特就瞪起了眼睛,把餐巾揉做一团掷在桌上。“姓安的,你意思是说不让我去了?”

“我不认为你还有继续当我助理的心情——况且你刚才本来不就说不打算去看项目嘛?”安广正开始仔细的捡拾起散落在桌面上的食物碎屑。

“我自己想不想去是一回事,但无论如何我不能接受你主动把我排除在外。”

“那就……去吧。”安广正两手一摊。

“二十分钟以后出发。”纳尔逊说道。

“为什么要再等二十分钟?我现在就可以走。“安广正站了起来。

“也许女士们还要回房再补个妆换换鞋什么的。”纳尔逊瞟了眼玛格丽特脚底的细高跟。

“女士们?”成田梦颇为意外的问道:“难道我也要去?这不是你们军方的项目么?”

纳尔逊微微一笑说道:“是军方的项目,但地点却又不是军事禁区。那里其实风景非常优美,很值得去看看。”

安广正插言道:“那地方曾经是军事禁区吧——至少我得到的资料上是这么写的。”

“没错。”纳尔逊点了点头。“那片区域直到现在正式的名称还是四号堡垒,从旧帝国末期到二十年前,一直是陆军海防部队的要塞,有着八个炮台。后来嘛,海防全部由海军负责,而海军认为这个要塞的位置并不是最佳的防卫点。因此四号堡垒被废置,大炮都被拆除运走,也不再进行军事管制。不过目前地权还是一直在国防部手中,因此被选中成为修建疗养院的地点。”

“所以现在军方还有人在值守这个要塞么?”安广正又翻开了笔记簿。

“有的。炮台和军营虽然已经荒废,但‘高氏别墅’还有几个人在维护。应该说,这栋别墅就算是我们疗养院的雏形了。”

“哦?就是那发生了‘鱼枪惨案’而臭名昭著的宅子?”安广正抬了抬眉毛。

“‘惨案’或者‘臭名昭著’都是坊间夸大其词的说法。不过只是私人纠纷引起的死伤而已。”

“但总归是死了不止一个人的对吧。”

“这我不能否认,但是……”

“从风水的观点来看,这别墅是实实在在的凶宅。我看过你们的修建草案,居然并不拆除高氏别墅,却还要把它作为疗养院的中心建筑——这可真是不吉利。”

“我们并不迷信这种东西。”纳尔逊表情肃然。

“哦?我看可未必国防部里人人都不信风水吧。”安广正嘴角微微上挑。

“的确部分人因为民族传统而对风水之说颇为推崇,但这并不是国防部的主流。我们还是信仰上帝与科学。”

“呵呵……”安广正笑出了声。“把上帝与科学并列,这可真是我今年听到过的最有趣的话语了。”

“等会,等会。”玛格丽特尖声说道:“谁能告诉我‘鱼叉惨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纳尔逊未及开口,安广正就抢先应道:“松井小姐,你不要期望英格拉姆上校会给你仔细叙述。还是我来说吧——那是第一共和国时期的事情……”

“安先生,我们并不回避这个话题。”纳尔逊打断了安广正,颇有几分严厉注视着他说道:“但我也不希望你引用各种流行的传言来讲一个添油加醋的故事。所以既然松井小姐感兴趣,而且这也跟我们的项目有关,那还是由我来做陈述吧。”

“行,行,你来,请。”安广正挥了挥手。

“的确是第一共和国时发生的。”纳尔逊语气平缓的说道:“准确的说,是辛兰民主共和国开国十七年的九月。‘高氏别墅’曾经是私宅,修建者和主人是旧帝国时期四号堡垒的第二任指挥官高上校,一个男爵。他是个讲求生活质量的人,所以尽管是在海角服役,却还忘不了给自己建一栋舒适的住宅。第一共和国成立之后,高上校的儿子把别墅捐赠给了共和国陆军,而从那之后,别墅就从私宅变成了第四堡垒海防官兵与来探亲的家人团聚的临时居所。而所谓惨案发生的经过也很简单。两对结婚不久的夫妇——男方分别是中尉和少校——同时入住高氏别墅,而两位年轻的军官夫人很快关系变得亲密起来。少校夫人无意间发现了中尉夫人大概有个若即若离的情人。中尉夫人比少校夫人更年轻漂亮,也更受丈夫的疼爱,所以少校夫人出于嫉妒就向中尉揭发了他妻子很可能有外遇的事实。中尉暴跳如雷,把妻子拖到军营广场当众鞭打责骂,要她交待情人的身份。中尉夫人最终不堪忍受折磨招供了,但实情让少校夫人当场晕厥:中尉夫人的情人就是少校夫人的丈夫。然而那位少校矢口否认,中尉也不敢怀疑自己的上司,最终中尉夫人被丈夫定义为既淫乱又狡猾,赶出了要塞,要她自生自灭。中尉夫人就此消失。而半个月后,就在少校夫人即将离开萨宾娜港返回亚特兰地亚城的前夜,中尉夫人身裹渔网手持鱼枪闯进了高氏别墅。她射杀了少校夫妇,射伤了几名别墅里干活的杂役。她后来又去军营寻找中尉,但被荷枪实弹的哨兵击毙——当然,有个哨兵被她的最后一发鱼枪射中眼睛受了重伤第二天去世。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死亡四人,伤若干,虽然是个悲剧,但说是惨案未免太夸大其词。”

“唔……”听完故事的安广正摸着下巴说道:“其实也跟当时报纸上所说的差不多。”

“等等等等……”玛格丽特的表情像是冷不丁的在奢侈品商店里看到了一个挂着五折标签的手袋;她转向成田梦说道:“成田小姐,难道你没意识到,这大概是你《安耐特》那部电影的原版故事吧。”

“诶?”成田梦愣了几秒之后,打了个响指。“你这么一提醒,还真的可能是这么回事——《安耐特》的编剧的故乡就在离萨宾娜港不远的城市。”

“所以说嘛……”玛格丽特的语气变得热络起来。“你很该去看看,这地方跟你有缘分哦。我没记错的话,《安耐特》可是成田小姐你主演过的电影里票房几乎最高的一部。”

成田梦微微摇着头说道:“我并不喜欢这部片子,而票房高是因为里面不加掩饰的血腥镜头……不过,好吧,还是有必要拜访一下这座别墅。“

“我想,我就不要跟你们一起了吧。”夏先生终于开口了。他认为目前孤家寡人的自己跟这两对男女一起行动的话,必定是个碍眼的多余之物。

“为什么不一起,画家先生……”玛格丽特居然对着夏先生媚笑了起来。她眼中闪烁着光点说道:“我还是要个伴儿的,否则可就浪费美景了哦。”

安广正立即干咳了一声,夏先生慌张的险些打翻盐瓶,而成田梦对夏先生使劲做着鬼脸。

“这个……我……”夏先生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呀!我的妈,这是……”玛格丽特突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扯着嗓子喊道:“这么多老鼠?哪来的啊,吓死我了,刚才那两个小工呢,去哪了?快点把老鼠赶走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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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沙·布列金和乔奇·卢兹科夫已经回到了那个僻静的小庭院。

两人又开始吞云吐雾。这回帕沙抽烟的姿势总算不那么局促了。

“怎么样,帕申卡。”乔奇眨着眼睛问道:“咱们国家的头号电影明星看真人还是很不错的吧。”

“是不错。”帕沙迟疑了一阵子之后接着说道:“但我怎么觉得她并没有另外那位小姐好看呢?”

“就是把我们赶走的那个妞儿?”

“呃,对……是她。”

“怎么可能!你眼瞎了吧。”乔奇颇有些愤然的说道:“那个女人如果不精心化妆,容貌看上去就很是一般了。而成田梦可不一样,你瞧瞧她今天,仅仅只描了眉毛涂了嘴唇,还是依然漂亮的很。”

“但是……但是……”帕沙嗫嚅道:“我觉得成田梦过于的又白又瘦,似乎病恹恹的;而另外那位小姐就看上去顺眼得多。”

“得……”乔奇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帕申卡,你还真是顽固的渔民审美。不过想想看,另外那个妞儿的确多半操起来更带劲。”

“我还没想过……这种事……”帕沙脸红了。

“你也差不多到时候了,我十四岁就跟女人睡过了……啊!”乔奇突然把还没燃到一半的卷烟扔在地上,急匆匆的吼道:“妈的,险些忘了还有个女人正在等着被我睡呢。我得走了,帕申卡,你自己玩吧。”

“啊?女人?就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个寡妇?你现在要去爱德华维尔?”帕沙迷迷糊糊的看着自己的表哥。

“你这孩子……”乔奇嘶的吸了口气。“难道我就只能有一个女人?我不去省城,等着我的这个妞儿是本城人……啊,就是咱们这里的电话接线员。帕申卡,你打过电话吧?”

“打……打过两三次……”

“那你说不定跟她说过话——咱们这就俩接线员,一个声音普普通通,另一个嘛,嗓音就很好听。我的女人就是好听的那个……嘿,那一开口是真的悦耳啊,在床上叫的更是销魂。”

“呃,我不记得给我接线的小姐嗓音什么样了……”帕沙红着脸问道:“那她长什么样?”

“啊……”乔奇挠了挠头,回答说:“这就比较遗憾了,虽然声音好听到让人受不了,但长相嘛,就马马虎虎了……不过倒也不至于让我下不去手。帕申卡,你要对她感兴趣,下回我把她叫出来见你。”

“不不……不需要这样。”帕沙使劲摇着脑袋。

“嘿嘿……”乔奇微笑着拍了拍帕沙瘦骨嶙峋的肩头。“总之以后你想认识好玩的姑娘的话,跟你表哥我说一声就好。那我走了啊,让人家女孩等太久不礼貌。”

“呃,再……再见。”帕沙挥了挥手。

“记着,别跟别人说我已经不在酒店里了啊。”乔奇嘱咐完之后就准备迈步离去。

“好……一定……”帕沙用力点头。

而就当乔奇马上就要推门时,帕沙却又开口说道:“表……表哥,再耽误你一分钟时间行么?”

乔奇马上转身回答说:“没问题。帕申卡,你有事?”

“我……我想再看看那张卡片。”

“哈哈哈哈……你小子……”乔奇开怀大笑着掏出烟盒,让那裸女卡片再次弹出。

帕沙接过卡片像是研究藏宝图似的细细看了好一阵子之后,怯生生的说道:“我怎么觉得这并不是成田梦呢?”

“为什么这么说?”乔奇眯起了眼睛。

“卡片上这个女人……身体似乎跟刚才见过的成田梦完全不一样。成田梦应该比她瘦得多……当然,脸倒是看起来很接近……”

乔奇继续带着奇怪的表情盯着帕沙,也不说话。

帕沙有点发怵,他缩起脖子说道:“对不起,表哥,我应该就是在胡说八道。”

乔奇还是不开口,帕沙惶恐的以为自己把这位“神通广大”的表哥彻底得罪了,背后涌上了冷汗。

结果半分钟之后,乔奇爆发出不可抑制的畅笑——眼泪都被笑出来啦。

帕沙恨不能给乔奇跪下道歉,而乔奇却面带赞许的说道:“帕申卡,我原以为你什么也不懂,可没想到你却应该天生有点玩女人的天赋,了不起。没错,你说对了,卡片上的女人不是成田梦……呃,不全是。头是她本人的,但身体的确不是她。成田梦虽然在电影里脱光过,但也不至于去拍这种照片。”

“哦……哦……是这样……啊?”帕沙原本点着头,但却突然僵住了。

“怎么了?”乔奇好奇的看着帕沙。

“我好像没听懂。为什么会头是成田梦的而身子却不是她的?是不是他们有什么办法把成田梦的脑袋切下来装在别人身上,然后拍完照片再给她装回去?”

“我操……”乔奇这回笑的直接差不多趴在了地上。他一边捶地一边说道:“我的个帕沙·布列金先生哦,你可真是会异想天开。这世上的确还有人会用魔法,但把人脑袋切下来再装回去还能活可就只有上帝才有这本事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吧……”帕沙再次把那卡片放在眼前,而这次他的目光聚焦在女人的脖颈处——他在寻找一条接缝。

“哎哟我操,这是照片啊,照片是由底片洗印出来的,而底片是能做手脚的。他们在底片上把成田梦的脑袋和别人的身子拼在一起不就行了。这在现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诶?”帕沙带着痴傻的表情思索了好一阵子然后说道:“这听上去跟魔法也差不多。”

“这是科技,这不是魔法。帕申卡,瞧瞧,这就是一直窝在萨宾娜港生活的结果。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什么样了么……好吧,我问你,你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是什么想法?“

“魔法。我真觉得那是魔法。一个离得老远的人的声音怎么能从个筒子里钻出来……”

“等你亲眼见到无线电收音机你更笃信是魔法了,但那的确不是魔法而是科技。”

“收音机?就是说那种可以让我听到远在首都的人说话的魔盒?我听人提到过,这东西真的存在么?”

“何止存在,在城市里都已经普及了啊,甚至再过几年就要过时了。知道么,另一种更厉害的‘魔盒’已经被发明出来了,他们叫它‘电视’。这东西可不仅仅只让你听见声音了,还能让你看见人影,厉害极了!”乔奇变得兴趣盎然的兴奋起来,似乎已经把要去跟姑娘相会抛在了脑后。

“表哥……你是在蒙我吧……”帕沙虽然对见多识广的乔奇颇为仰慕,但却也知道这家伙经常会为了引人注目而编些花里胡哨的故事。

乔奇举起右手,激动的说道:“我对耶稣基督发誓我没骗你。我是亲眼见过他们的实验的,我在那个巴掌大的玻璃盘子上真的看见了隔壁房间的那个姑娘。对了,发明电视的那位佐雷琴科博士可就是咱们萨宾娜港出生长大的老乡!他现在住在爱德华维尔,有着一间‘303实验室’,里面全是只凭耳朵听就完全难以置信的奇妙机器……呃,说多了你也不懂,总之,帕申卡,你一定要想办法去大城市看看,那才是真实的世界,而祖祖辈辈生活在萨宾娜港、自以为身处安宁天堂的我们完全是在做着一场充满着腐臭气息的旧梦且拒绝醒来。”

“可我……我如何才能去城市呢?我没有钱,而就算有钱,我妈也不准我去。况且我还笨,大概到了城里,一下船就会被电死吧。”帕沙沮丧的垂下了头。

“如果你真想出去见识,那办法总是会有的,无论你面对着什么样的阻碍。”乔奇目光炯炯的说道:“你以为我跟那个爱德华维尔的寡妇厮混真的是因为喜欢她么?她的身体活像只干虾,而她的一对眼睛就跟螃蟹似的分的那么开——实话实说,你家里的任何一位姐姐都比她漂亮,但我却还是要尽全力侍奉她。为了什么?就因为她是我彻底脱离萨宾娜港的唯一希望。帕申卡,你当我当初去省城的时候家人就都同意么?我那个醉鬼老爹在我宣布出行计划之后彻底一个字不跟我说,而我那胖的快走不动路的老妈……哎对了,帕申卡,你没忘了吧,我妈可是你的表姨。”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忘……”帕沙赶忙说道:“米拉阿姨可是给我喂过奶的……她身子可还好?”

“壮硕的很,一年比一年胖……总之,在我将要登船的时候,她几乎哭晕了过去,求我不要离开,但我还是狠下心没有理会她。结果呢,当我从省城回来之后,她又捧着我买给她的首饰笑的合不拢嘴,而且见人就吹嘘我见过大世面——我的意思是说,帕申卡,你比我年轻十来岁,小小年纪就生在这样一个飞速发展的世界上,可真是前途无量。十年后你跟我现在一样大,那时候说不定人日常就在天上飞了,帕申卡,如果你现在有什么梦想的话,到时候就会轻易实现……对了,帕申卡,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这个……”帕沙抓着后脑勺支支吾吾的回答说:“这辈子身边不缺漂亮女人……不过这肯定是痴心妄想。”

“不不不。”乔奇摇晃着食指。“在这个时代,只要你足够努力且搭得上科技飞速进步的快车,金钱和女人都完全不是问题。不过,首要的是,你必须决心舍弃萨宾娜港的一切。我说句实话,大城市虽然美好,但的确没有咱们的故乡安全,所以你得做好冒险的准备,但冒险是非常值得的……就拿我来说吧,我其实险些……哎哟,我操。”乔奇像被烫了屁股似的蹦了起来,朝地上吐了口老烟枪特有的黄痰之后说道:“我他妈的又差点把那已经脱光了在床上等我的接线员给忘了。我不能再跟你聊下去了帕申卡,我必须要走人,回头见!”

乔奇这次是一溜烟的跑了,连还依然被帕沙捏在手里的那张裸女卡片都忘了要回去。

帕沙口干舌燥,脑袋有些嗡嗡作响。他不知道其原因所在,也懒得细想,他目前认为只要赶紧回去做正常的杂工活计就能解决一切。

不过,说是“赶紧”,帕沙还是细细的享用完了那根“白雁”卷烟,并又观赏了一番裸女卡片之后,这才回到皇后酒店的建筑内。

在悠长、煤油灯火飘忽摇曳的甬道中,帕沙迎面碰上了格里高利大叔。

帕沙吓得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而格里高利大叔一秒钟也不耽误的责问着:“你这臭小子,我告诉你过个半个小时就来找我,可你跑哪去了?”

“我……我……我……”帕沙绞尽脑汁的想到了一个理由,他于是说道:“我没有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这话你自己信么?我算是看出来了,帕沙,你跟你老爹一模一样:表面是小心翼翼老实巴交,背后却鬼点子一堆。”

“我……我……”帕沙最不擅长的可就是狡辩了。

“算了算了。”格里高利大叔拿出了宽宏大量的态度说道:“谁叫咱们是老邻居呢?姑且再原谅你一次吧。回头让你大姐来我家一趟。”

“干……干什么?”帕沙的大姐莉迪亚是个年轻的寡妇,就算帕沙再迟钝却也明白全村男人几乎都在打他大姐的主意。

“妈的,我还能害了我看着长大的小莉迪卡不成?”格里高利大叔给了帕沙肩头一拳。

“不……不是……”帕沙险些向后倒去。

“我就干脆直说。”格里高利大叔抹着胡子角说道:“海军码头那边的一个少尉对你大姐有兴趣,他想当面跟她聊聊。如果两人谈的开心,你大姐这辈子就不需要再住在咱们那个破渔村里了。”

“这少尉是想娶我大姐?”

“想什么呢!”格里高利大叔撇着嘴说道:“小莉迪卡倒是勤快可爱,但就她那长相和举止怎么可能当得了首都来的军官的老婆?人家少尉要背井离乡的在这边驻扎五年,人家年轻气盛的,不得要个伴儿啊。说实话,你大姐可配不上人家,但托上帝的福,少尉他就偏偏看上了莉迪卡,这可就叫运气好啊。你说对不对?”

“呃……运气好……运气好……”帕沙不得不表示表示赞同,但马上他就问道:“那五年以后我大姐怎么办?”

“少尉说了,他会把你大姐带回首都。”

“可他并不会娶她……”

“你怎么死脑筋呢!到了首都一切都好说啊,五年后小莉迪卡依然还不算老,学点城里女人的派头之后,在首都另外找个男人嫁了那不是很容易么?少尉这样的人才她是没门攀上,但首都那么多年轻工人,她只要去了首都,就不需要发愁嫁不出去。”

“可她是个寡妇……”

“妈的。”格里高利大叔朝地上吐了口吐沫。“你以为首都的年轻人会跟咱们这边的渔民一样迷信啊。寡妇对他们来说完全不是问题。总之,如果莉迪卡错过了这次机会,她以后的下场只能是跟村里不知道哪个二流子瞎混一辈子,给他生没名分的孩子、天天给他补烂渔网臭袜子。你可别因为自己看不懂情况而害了你大姐。”

“哦……哦……那我就……就跟她说……”帕沙还是有点发蒙,而且依然认为这好像不是什么正经事儿,但他却也决定照格里高利大叔的吩咐去做。

“对,跟她说,随便哪天晚饭后来我家都行。少尉每天这个时候都来我家抽烟喝茶——不过我提醒你,帕沙,别拖延,越快越好,否则如果少尉看上了别的姑娘,你大姐可就没戏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今天就告诉她……”帕沙点头哈腰起来。

“得了,这就算你替你大姐做了件大好事,她日后会感谢你的。那么现在,你接着干活吧。你去餐厅,那边冒出了老鼠,你过去仔细瞧瞧情况,算算咱们需要放多少个老鼠夹子,记得哦,一定得搞清楚有多少老鼠盘踞在餐厅附近。快去,赶紧去,撒丫子跑着去。”

“哦哦……”帕沙这回只发了两秒呆就赶紧飞奔了起来。

帕沙一路跑到了不久前才和乔奇造访过的餐厅,已经累的气喘吁吁。

餐厅里很是安静,方才那几位客人只剩下了一个,然后帕沙又脸红了。

因为这唯一的客人就是他认为比大明星成田梦还好看的那位肤色偏深却长得更加饱满有活力的女士。

这位女士一见到帕沙走进来就皱起眉头用略刺耳的声音说道:“又是你?怎么来的这么晚?老鼠都跑没了,现在才来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帕沙不好意思看她,于是低着头说道:“女士,我得知道老鼠的数量。刚才……刚才……您看到了多少只?”

“还好意思问多少只?堂堂一个‘本城最高级的酒店’,但凡有一只老鼠都算是巨大的耻辱。而且,嘿,你——是你吧,我肯定没记错,刚才还得意洋洋的说你们萨宾娜港从来没有过蟑螂。好嘛,是没有蟑螂,但老鼠成群结队的出现,这不比蟑螂还恶心人?“

“对……对不起……”帕沙把腰弯的更厉害了。

“光说对不起有个屁用。”女士使劲拍起了桌子。“我还得在你们这个劳什子酒店再住一晚上,你让我怎么睡得着觉?晚上老鼠爬到我床上来怎么办?”

“呃……呃……”帕沙心慌意乱的,对如何做出合适的回应毫无头绪,他只得答非所问的说道:“我是来搞清楚餐厅到底有多少老鼠的,我们会安放足够的老鼠夹子……”

“然后明天一早我来吃饭就会看到许多死老鼠对么?那还不如活老鼠呢。“

“有那么一两只死老鼠摆在那里,活老鼠就不敢来啦。”

“不但老鼠不敢来,人也得被吓跑。我问你,你们这个皇后酒店就这么当了一百多年老鼠窝?”

“我……我……不清楚。”帕沙缩着脖子说道:“今天是我第一天在这里上班,我也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老鼠。”

“行吧。”女士点起一根卷烟,随口问道:“你多大年龄了?”

“十三岁。”

“不上学了?就全天在这里干活?”

“啊,是全天,按小时打零工的话薪水会少很多。”

“那总归是上过学的对吧。”

“两年。”

“一百减三十二是多少?”

“六十八……呃?”帕沙使劲抓挠着头顶:他一点都不明白突然扔给他一个数学题到底是什么目的,这难道跟整治老鼠有什么关系么?

“十三岁,全日制工作……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女士一向具有攻击性的语气陡然变得柔和起来。

“帕沙。帕沙·安东诺维奇·布列金。”帕沙可一点都没忘掉妈妈的嘱咐:跟有身份的外人头次通报姓名必须不能忘了把父姓加上。

“我叫玛格丽特·松井。”

“呃……呃……”帕沙不知道这位女士为何要冷不丁的把全名告知。

“我看到了大约四只老鼠。”

“哦哦。”

“但在抓老鼠之前,你得先处理你自己的麻烦。帕沙·安东诺维奇·布列金,你未满十五岁就已经开始从事全日制工作,这是违反共和国劳动法的。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共和国公民,我必须不能坐视不管。我会进行举报。”

“哦……”帕沙平平淡淡的应了一声,然后趴在地上寻找老鼠留下的踪迹。

“哦?”玛格丽特·松井瞪起了眼睛。

“啊?”帕沙听上去像是大半夜被从梦中吵醒。

“啊什么啊。你没听见我说过什么嘛?”

“什么?四只老鼠,不对么?”帕沙其实在认真的思考为什么餐厅会突然出现老鼠:无论视觉和嗅觉传来的信息都明确的告诉他老鼠并未长期盘踞在这里。

“装傻还真有一套。”玛格丽特·松井试图让自己的目光更加锋利一些。

“啥?”帕沙真的不太懂“装傻”这个词到底指什么。

“你违法了啊,你别装不知道。”

“抓老鼠是违法?”帕沙心想:说不定真的不合法,否则这酒店储藏室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老鼠。

“你还油嘴滑舌起来了。我再提醒你一次:你不到工作年龄,这是违法行为。”

“哦,可我们这里都是十二三岁就开始干活。”

“别人我没看见,所以我管不着。但你现在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必须得举报你。你等着坐牢罚钱吧。”

“哦……哦……”帕沙随口应着,继续搜寻老鼠的踪迹。

然而几秒钟之后,他大叫了一声,抖抖索索的看着玛格丽特说道:“女士,你说要罚我钱?”

“可不是么。我相信这堂堂皇后酒店的经营者肯定是守法公民,你这样贼眉鼠眼的家伙必定是虚报年龄才得到了这个职位。因此违法的责任在你,不罚你罚谁。”

“罚……罚多少?”帕沙下意识的把手伸进了裤兜,抚摸着里面仅有的几个铜板。

“你一年薪水的十倍。”

“什么?那是……那是……”帕沙认真的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但可怎么也算不清楚——他对乘法几乎一窍不通。

“你时薪多少?一天工作几个小时,一周工作几天?”

“三个小时一便士,每天十二个小时,一周工作七天。”

“就是说一年到头每天都要上班?”

“经理说圣诞节和复活节各有三天假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那你听好了,你的罚款应该是……”玛格丽特的眼珠咕噜噜转了几圈之后,面带恶意的微笑说道:“差不多正好六十简尼。”

“简尼?”帕沙愣住了。

“对啊,简尼。难不成你以为只是六十先令?”

“简尼比先令还值钱?”

“废话。一简尼值二十先令。你不知道?”

“这边用的最大的票子就是先令……我没见过简尼。”

“而你现在已经欠国家六十简尼咯。”

“那到底是多少先令?”帕沙继续抖着。

“一千二百。”

“啊!”帕沙一屁股坐倒在地喃喃的说道:“这把我的五个姐妹都嫁出去也不够啊!”

“什么?你们这是嫁人还是卖人?”

“娶一个媳妇的彩礼一般是两百先令,可我大姐已经是个寡妇,就算有人要娶她彩礼也大概只肯给五十了……女士,能不能跟国家商量下,打个折,一千二百实在交不上。少收点,我多坐几年牢都行……”

“你……”玛格丽特垮着脸说道:“你以为国家是路边小贩儿啊,还能讨价还价。”

“可国家多收我那点先令也意义不大啊,国家不是有花不完的钱么……不缺我那点吧……或者,能不能让国家等等?我跟我爸妈说说,再生几个妹妹……等她们五岁了就能跟人定亲,一个两百先令……大概就能凑齐了……”

“你……”玛格丽特捂住了嘴,她在努力憋住笑,但最终还是忍俊不禁的说道:“你这家伙到底是一本正经的跟我开玩笑啊还是真的傻?”

帕沙一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一边说道:“女士,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敢开玩笑。”

“然后你凑钱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自家的女孩子卖出去?你怎么不靠自己?”

“我不是要去坐监狱么,监狱里不能挣钱吧?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帕沙认认真真的回答说。

“呃……”玛格丽特这下自己倒是语塞了。

帕沙垂首站立不语,似乎在等候玛格丽特的发落。玛格丽特盯着这瘦弱的少年看了一阵子,又爆发出了雨点般的轻笑。

“你真的不是在跟我开玩笑?”玛格丽特问道。

“我哪有开玩笑的心情呀女士……”帕沙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极了,居然莫名其妙的就得去蹲监狱交罚款。

“可我是在跟你开玩笑。”

“啊?”帕沙猛地抬头,却跟玛格丽特那对黑白分明的凤眼目光相交,然后他立时仿佛掉进了面包炉,每个毛孔都开始喷发着热气。他赶忙慌慌张张的又把脸朝向地板。

玛格丽特似乎并未注意到这少年的异样,她笑呵呵的说道:“十五岁以下不能工作那是马丁波利斯的特殊法规,在别的省不适用。至于对于这种违法的处理方式也是我信口胡诌的。”

“呃呃?”帕沙战战兢兢的问道:“您的意思是,我不需要坐牢也不用交罚款?”

“那是自然。”

“呼……”帕沙使劲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我问你,你想去首都么?”

“想……可怎么去……那里人生地不熟的。”

“我带你去。”

“您……”帕沙的下巴险些落了下来。他想起了乔奇表哥是怎么去的省城,又想起了格里高利大叔跟他说过的会把大姐莉迪亚带去首都的那个少尉,最终他脑子里浮现了自己被这位在他看来魅力十足的松井女士搂在怀里亲个不停的场景。

然后帕沙几乎语无伦次的说道:“不……不好……吧,我……我年龄,太,太小……呃……小……”

玛格丽特一愣,旋即又是一阵骤雨般的笑声。

玛格丽特说道:“你想哪去了?如果不是刚才我已经确定你很老实,我必然会认为你是个小色狼。”

“我……我……”帕沙现在真想转身就逃,但他却迈不动腿:一是因为老鼠的任务还没完成,二是因为——其实他挺想多跟松井女士说些话的。

“不绕圈子了,我时间也不多。”玛格丽特瞟了眼自己金光灿灿的腕表,然后说道:“我弟弟跟你同岁,该有个随身男仆了,但马丁波利斯的男孩子嘛,我总觉得个个都油腔滑调的,不招人喜欢。我认为你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早餐的时候来给我回个话。我们松井家嘛,虽然肯定称不上大富大贵,但生活条件还是不错的。而且至少你不必拿着这么低微的薪水全年不休的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我们还会让你去上学,以后还会帮你认识首都的姑娘们……想想看,以后如果能娶个马丁波利斯女孩该多么风光。你怎么看?”

“对……对……”帕沙拼命点着头。前面的话他倒没特别在意,但最后提到能娶马丁波利斯女孩就叫他立马打定了主意。

“所以你愿意干这个?”

“愿意。”帕沙的回答罕见的没有慢半拍。

“好。我今天会给你买好船票,明天早餐的时候你来找我拿……你继续捉老鼠吧,我得去大堂里瞧瞧他们是不是马上就要出发。”

玛格丽特·松井留下了一路哒哒的脚步声远去了,帕沙又开始发蒙。

这意味着什么?

在一阵的凌乱的杂念闪现之后,帕沙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自己的未来就在此时此刻被彻底改变了,他,落后城市的穷困渔家出身的不起眼少年帕威尔·安东诺维奇·布列金,二十年以后将会变成一位富裕而优雅的首都绅士。(注:“帕沙Pasha”是“帕威尔Pavel”这个名字的简写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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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前的大明星成田梦开始急切的盼望着能够早日回到首都。

这并不是因为她已经厌恶了“最浪漫”的萨宾娜港,抑或对突然冒出个多嘴多舌的前未婚妻的爱人纳尔逊·英格拉姆上校心生罅隙。

成田梦原本是希望能跟纳尔逊在萨宾娜港无忧无虑的至少住上半个月的。

对于经历过种种人生曲折的成田梦来说,单纯的“浪漫”并不能真正引发她那越来越懒得现身的激情。

而萨宾娜港所拥有的不仅仅是“浪漫”。

这座仿佛依然身处旧帝国时期的小城让成田梦有了故乡的感觉。

从血统看,成田梦是百分之百的东岛远东人:她的父系和母系家族自从方舟登陆之后就都没有与任何外族通婚,包括远东人的其他支系。

但成田梦是作为尤利娅·娜拉索娃出生和成长的。虽然她的养父那拉索夫先生也未必跟萨宾娜港的这些盎格鲁人居民真正完完全全属于同一族群,但成田梦在此地所见的风物的确极度接近养父从小就跟她叙说的本民族渊源。

故乡。

成田梦脑海中闪烁着这个简单却极有分量的词汇。

大洪水后存活的人类没有故乡,因为他们的故乡据信至今都深沉海底。

“呃,够了。”成田梦自言自语道。

她不想放任自己的思绪飞向无边无际的文明海洋——由散逸凌乱却又不肯彻底消失的古代历史、文化和技术所构成的无解迷宫。

成田梦不惧怕这样的迷宫,她相信以自己一百四十多的智商完全可以蔑视这迷宫。

所以,现在让成田梦心烦意乱的,只是她的身体状况。

左胸突然不间断的刺痛——而现在上身赤裸、手臂举起的她明显的发现自己乳房疼痛的位置赫然有一道凸出抑或凹陷的弧线。

成田梦不是医学专家,但却也知道乳房发生明显形变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而她的应对方式只是……吞下了四片止疼药。

然后她开始咒骂起夏先生来:“你这个不识趣的家伙,我突发奇想的要跟你一起探访纳尔逊你却根本就不阻止我。我该来么?我根本就不该。而你就这么陡然把尤米和嘉嘉抛在马丁波利斯可也够自私的。你一早就该制止我这没头没脑的行为,但你却全力配合。你以为由着我胡作非为就能让我高兴?错!你可害死我了,我恨你,恨死你了,姓夏的混蛋。”

然而下一秒成田梦却颓然嗫嚅道:“我一定是在乱抓替罪羊,对不对?”

自然没有任何人或物可以回答成田梦的这个问题。

止疼药终于起效,而身体的不适感大幅度减弱的成田梦甚至开始认定自己左乳的那根粗线只是幻觉。

于是她悔恨方才对夏先生毫无道理的辱骂。

不过做了就做了吧,反正也没别人听到。

成田梦默默的把上身的内外衣穿好。

她略略的补过妆,喝了半杯雪莉之后换上了轻松愉悦的表情走出了酒店套间。

毕竟是要跟爱人一道去欣赏美景了,理应快活才对。

在酒店大堂里,今日的旅伴已经聚齐。刚才成田梦暂离时还留在餐厅的玛格丽特·松井也来了。

成田梦不理解既然玛格丽特那么害怕餐厅里的老鼠,为什么却迟迟不离开那里——当然,也没必要理解。

不过她看了眼玛格丽特的脚,还是问了句:“松井小姐,你居然都不换双鞋么?你这个跟子……”

“我所有的鞋都这么高。”玛格丽特晃了晃脚尖。“我又来不及去现买一双网球鞋什么的……况且我不认为这破地方有卖网球鞋的——而你呢,成田小姐,你的鞋跟也并不平啊。”

“跟你的还是有本质区别,一会你走路可小心些。”成田梦说完这句话暗暗的有点想笑:自己听上去居然像个爱管闲事的妈妈。

“大概不会出什么事,穿这双鞋爬山我都干过,咱们要去的地方只是需要走路,还不至于爬上爬下。况且真要是崴了脚什么的,有夏先生在呢,他会帮我的。对不对啊,夏先生?”玛格丽特说完夸张的给夏先生递了眼秋波。

“咳……呃……”夏先生尴尬的瞟了眼成田梦。

成田梦回了个意味深长的浅笑。

“对了,刚才跟夏先生谈的很是投机呢。没想到我们都是枪械爱好者。豪不吹牛的说,我的枪法可是比某些从来射击考核都吊车尾的现役军人强。”玛格丽特口中的“某些现役军人”大家自然都明白指的是谁。

成田梦又想笑了,这下她彻底确定那次的决斗时纳尔逊真的并不是有意要射中夏先生的腹部:误伤真正的原因就是纳尔逊的枪法实在不怎么高明。

纳尔逊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他站了起来,整了整制服,然后说道:“大家都到了,差不多该出发了。”

安广正嘟囔了起来:“过去这么久了,还不来报告一声车热好没有。”

玛格丽特斜着眼说道:“安先生,你慢慢等,我坐成田小姐的车去。我们在四号堡垒见。”

安广正没有理会玛格丽特,他起身直勾勾的看着酒店大门的方向。

“再等个五分钟吧。如果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那就屈尊安先生也在我们车上挤一挤了。”纳尔逊又坐了回去,并牵起了成田梦的手。

“我建议叫他坐车顶棚上。车厢里面可容不下他,他一个人可就要占三个位置。”玛格丽特干脆款款的走向夏先生并紧挨着他就坐。

安广正撇了撇嘴角,没有说话。

还没到五分钟,安广正的两个司机之一就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他的脸上和手上都明显挂着油污。

“车闹毛病了,对不对。”安广正一瞧司机这模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先生,大概是一路上太颠簸了,锅炉的密封出了问题,现在水温怎么都上不去,气压也总是低……”司机在额头抹了把汗,结果留下了一道黑印。

“能修么?会修么?”

“会修,但……这里找不到补密封的材料。我和老白商量着雇辆马车去卡尔顿试试看能不能买到材料。”

“总之现在这车开不动了对吧。”

“动是能动,但最多只能……呃……保持不到十里的时速……而且不好说会不会半路就彻底趴窝……”

“那还不如我也找辆马车呢。”

“你就踏踏实实坐我们车顶吧。”玛格丽特嘻嘻的笑了起来。

安广正还是不接玛格丽特的话,他背着手思索了片刻之后对司机说道:“只能麻烦海军了。我叫他们赶紧调两辆车过来。一辆你开,送我去四号堡垒,另一辆让老白开去卡尔顿买材料。别雇马车,效率太低。”

“好的,先生。那么……”

“我去给海军打个电话。你在这等着。”安广正语声未落就快步走向经理办公室方向。

“这是要从那个军用码头把车送过来?那么远哦,我们又得耽误快一个小时啦。这么拖拖拉拉的,干脆不要去了。”玛格丽特高高的撅起了嘴。

纳尔逊说道:“应该不会。海军在附近的货运码头有个车库,里面有不少卡车,我想安先生要的车就是它们。”

“哈哈,哈哈。”玛格丽特尖声笑了起来。“一尘不染的安广正先生乘坐冒着黑烟的卡车出游,这倒也该记录在历史上了。”

“其实……开着卡车游山玩水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夏先生随口说了句——他实在又怀念起在德堡的日子了。

“哦?是嘛?那……”玛格丽特眨巴着水灵灵的凤眼说道:“一会夏先生你带我坐卡车如何?姓安的去跟上校先生一起好了。”

夏先生还没做出回应,安广正的司机就赶忙插嘴说:“松井小姐,如果是海军的卡车的话,只有两个座位……”

“对哦,两个座位不就正好。夏先生开车我坐车。”玛格丽特对着夏先生妩媚一笑。

“那我……”司机抓起后脑勺来。

“你哦,那就没你什么事了,你休息吧,或者跟老白去卡尔顿也好……其实你现在已经可以走了,去喝杯茶什么的。”玛格丽特轻轻挥了挥手。

司机有些懵懂的把制帽捏在手中站了起来,但旋即他又坐下了,说道:“我还是等安先生回来再说。”

“我说话不算数对吧。别忘了你的薪水一半可都是我支付的。”玛格丽特使劲瞪了司机一眼。

“算数……算数……但……”司机看上去丝毫没有离去的打算。

“那你就等着吧……诶,他来了。”

安广正果然回来了,但脸色发白,手在抖个不停。

“哟,咱们的安先生是不是被海军拒绝了?这可是伤了大面子咯。”玛格丽特满脸的幸灾乐祸。

“出事了,我想肯定是出事了。”安广正径直走到纳尔逊跟前,喘着粗气说道:“电话没有声儿,像是电话线被剪断了。”

“怎么可能?我去看看。”纳尔逊飞奔而去。

几分钟之后,纳尔逊表情凝重的返回,他哑着嗓子说道:“电话线确实断了。而且整个酒店里找不到一个工作人员。”

“出事了,出大事了。”安广正颓然倒在沙发上。

“大家去检查下各种出口。”纳尔逊发出了命令。

安广正像是一团烂泥似的瘫着不动,而其他人——包括向来阴阳怪气的玛格丽特——都肃然四散而去。

没过多久,众人再次齐聚,然后共同确认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酒店建筑的所有出口全部被锁的死死的,而酒店里现在只剩下了他们几个。

安广正的司机难以置信的说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门并没有锁啊。”

“这是酒店的人干的,他们熟悉环境,这酒店面积又不是很大,要想把我们关在里面用不了多久。”纳尔逊凝眉望着酒店的正门。

“那现在……”玛格丽特明显的害怕了,她下意识的走到了安广正的身旁。

安广正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前未婚妻,木然说道:“我想他们是冲着咱俩来的。”

“我们俩?我们俩招谁惹谁了?还是说你干了什么坏事把我给连累了?”玛格丽特吼了起来。

“如果海滨度假区开发算是坏事的话,那咱们俩是同谋,谁也没连累谁。”安广正居然挤出了一个诡异的笑脸。

“是为了那个?”玛格丽特愣住了。

“还能为了什么?我们跟萨宾娜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想想看,我也是有点大意,自从我们俩一走进皇后酒店,这里干活的人就没停了的上下打量我们。我还以为是他们没见过世面,但现在想想他们那是在确定咱俩的身份。”

“诶?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玛格丽特若有所思的说道:“我一直就觉得总有人盯着我,但我从来没想过他们是基于恶意。”

“你自然从来就对成为他人的目光焦点非常受用,别说恶意了,我想你恨不得当面感谢他们呢。”安广正此时还不忘调侃。

“哼。”玛格丽特并没有像惯常一样反唇相讥,她倒是默然整理起鬓角来。

纳尔逊看了看安广正又瞧了瞧玛格丽特之后,开始摸着下巴踱来踱去。

安广正的司机把烟盒掏出来又放回去若干次,最终还是决定把一根卷烟塞进嘴里。

成田梦突然霍的起立,然后又坐回原位。她貌似恍然大悟的说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梦之小馆?”夏先生轻声应了句。

“嗯。”成田梦微微颔首。

“这是什么谜语还是暗号?今天我听到第二次了,能不能拜托解释一下。”纳尔逊罕见的有些烦躁。

“萨宾娜港城里的一家小……小饭馆……”成田梦支支吾吾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跟夏先生分享午餐的暧昧行为非常不恰当:既对不起纳尔逊又对不起黑井夫人尤米。

夏先生倒是坦然而沉着,他接着叙述说:“在那个饭馆,我跟由依被一群持枪的家伙围了起来。后来他们发现认错人了,我们就被放了——现在想想,他们的目标就是一对从首都来的远东人男女,但并不是我们俩。”

“嗯……嗯……”成田梦发出了表示赞同的声音。

“由依?谁是由依?”这是玛格丽特·松井。

“是我……”成田梦低声应道。

“为什么你叫由依?”玛格丽特毫不留情的追问起来。

“我……”成田梦思量着现在是不是该对自己的那一系列名字做出解释。

“明白了!”玛格丽特并未疑惑很久,她笑嘻嘻的、似乎全然忽略自己的正面对的危机的说道:“又是那些不靠谱的东岛秦语自学材料。都快上百年了,却还把‘由依’这个发音与‘梦’这个字放在一起,也没人去纠正一下。其实嘛,‘梦’应该是……”

“悠米,我知道……”成田梦忙不迭的打断了玛格丽特。

“对嘛。”玛格丽特轻拍双掌。“你说你叫由依可把我吓了一跳。告诉你哦,我的东岛名字可真就是‘优衣’,跟你的发音一模一样——瞧瞧,咱们的英格拉姆上校对这个名字可是情有独钟哦,对啦……”玛格丽特突然嗲声嗲气的说起了东岛秦语:“老公,欢迎回家哦——成田小姐,上校先生现在是不是也很喜欢你每次都对他说这句话呢?”

纳尔逊脸色铁青,而成田梦若无其事的说道:“没说过。我不怎么懂东岛秦语,否则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弄错了。”

“哦……这样哦……”玛格丽特看上去很是关切的样子。“其实学一下也不难的。我慢慢说哦,你仔细听——奥卡诶里耐塞,阿娜塔!很简单是不是?”

“够了。”纳尔逊终于爆发了,他使劲一拍桌子,目光中透着杀气说道:“这种时候还开如此无聊的玩笑。”

“是不是想叫你的部下把我拖出去?可惜你办不到哦,现在你什么人也找不来。”玛格丽特得意洋洋的挺起了饱满的胸膛。

纳尔逊并不正眼看玛格丽特,他语声急促的责问着成田梦:“娜丽,你们遇到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如果我一早知道这里的人有什么不轨的打算的话,咱们现在不至于被困在这酒店里。”

“我……”成田梦哑口无言——谁叫她因为个人的不磊落就总想着隐藏这事呢?

“这不怪由依。”夏先生立即夺过了话头。“本来怎么看都像是一场因为个人恩怨而引起的误会,谁会想到其严重性。而且她每次想开口告知你,都被别的事情给冲撞了。”

“哎哟哟。”玛格丽特又插了进来。“一个叫她娜丽,另一个叫她由依,可她真正的名字是成田梦——夏先生,我才是真正的由依哦。”

“住嘴。”纳尔逊的语气和目光都像是利剑,而其目标玛格丽特·松井被这无形的武器结结实实的击中,啪的向后倒下。

安广正出人意料的扶住了脸上瞬间血色全失的玛格丽特,用面对敌人的神态对纳尔逊说道:“无论如何,对女士的态度不能如此的恶劣。”

纳尔逊冷颜相对,不与作答,他对成田梦和夏先生说道:“娜丽、老夏,你们带着枪么?”

“在这呢,还是那把‘小鹰’。”夏先生拍了拍腰间。

“我的留在房间里了,需要我去拿么?”成田梦已经起身。

“麻烦你去一下,娜丽。快去快回,路上小心。”纳尔逊抽出了曾用来跟夏先生决斗的那支格尔南K8-II。

“好。”成田梦干脆利落的点了点头,然后直奔楼梯——她知道这个时候蒸汽自动梯多半也被关闭了。

“我也去拿我的枪。”五秒钟前还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怜兮兮的玛格丽特·松井像个听到冲锋号的士兵似的腾的蹦了起来。

“玛儿,你随身带着枪?”安广正缩起了脖子。

“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我是枪械迷吧,我带枪很奇怪么?你以为女孩子就该跟你一样就算听到撞针空响都该被吓得要死?”玛格丽特居然瞬间就显得兴奋。

“咳……”安广正脸色愈发难看了。

“我去拿枪了,回见。”玛格丽特兴冲冲的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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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田梦把夏先生送她的那支“厄瑟尔SS”小心翼翼的从手袋里拎了出来。

看到黝黑的枪身上镌刻的“YUI”三个字母,成田梦苦笑了起来——活了四十多年,居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好像是笔糊涂账。

成田梦突然想起观步夏芽跟她说过,“由依”这个发音对应的最常见的方块字是“唯”。她顺手拿起摆放在书桌上的铅笔,想要在便签纸上写出这个字。

然而她有些犯迷糊了:这个方块字的偏旁到底是“口”还是“竖心”呢?还是说两个都可以?

最终成田梦选择了“竖心”,因为她觉得心总是比口要诚实一些。

然后她把笔抛下,轻敲着自己的额角说道:“成田由依啊成田由依,你可真是个拎不清的人,这种时候还有闲心研究秦语字。”

成田梦将枪握在手里,然后走向了拉着纱帘的大窗——她在想,就算这酒店的门都被锁了,但是不是能够从低层房间跳窗逃出呢?

结果窗外的景象让她险些昏厥过去:这栋建筑物被至少上百人围的个水泄不通,而且还有更多的人正从远处疾奔而来。

这可真是出大事了,成田梦上回见到类似的景象还是在下加勒比的时候——当时她正被那位体重几乎是她三倍的副省长按在省政府大楼的一间休息室的沙发上尽情享用,但外面却爆发了要求下加勒比获得“高度自治”权利的大型示威游行。

想到了下加勒比,自然成田梦也就想到了她和副省长生的女儿小瞳。但她只出了十余秒的神就赶忙奔出房间、跑向楼梯。

酒店大堂里,所有人都站着。

玛格丽特·松井手握一柄大号左轮枪,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挡在安广正身前——这次是她要扮演安广正的保护者了?

“看到外面的人了么?”成田梦的这个问题有些多余,因为在场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明确的显示出他们全部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看到了,有组织有预谋的事件,非常明显。”纳尔逊回答说。

“要不要我们冲出去?我瞧了一眼,他们虽然人多,但应该武器都非常落后。而咱们拿的都是先进的枪械。”玛格丽特瞟了眼成田梦手里的枪——这可是刚刚面世的型号。

“不可行。”纳尔逊立即进行了否决。“在近距离时,我们双方的武器杀伤力没有差别。而且没搞清楚状况就造成死伤的话,只能让局面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那就这么干等着?我刚才顺便看了下,电和自来水可都被切断了,我还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把酒店里的食物也都搬空。我不认为我们有持久战的资本。”玛格丽特此时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之前的尖刻、刁蛮和娇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军人般的干脆利落。

纳尔逊说道:“既然是有组织的行动,那他们必然有诉求,因此他们也更想这些诉求早点被我们得知。也就是说,他们的目的也并不是持久战……对了,安先生,你说过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我们。我和玛格丽特。”安广正脸上已经全无血色,但语气还算镇定。

“顺序错了。”玛格丽特昂然说道:“应该是玛格丽特和你,要把我放在前面。到了现在我也没必要推卸责任,如果他们真的是为了那个度假区项目,那我才是主导者。”

“但我是个男人。”安广正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而且即便是你力主我们承接这个项目,如果我坚决不肯签字,你还不是也无计可施?所以真正应该负责的,是我。”

玛格丽特噗嗤一笑,说道:“得了,说的跟你腰板很硬似的。我非要做的事情,你什么时候敢坚决反对过?”

“当然反对过。”安广正极为严肃的应着:“譬如今天早晨,我去叫你起床,你非要多睡半个小时,我可没由着你啊。”

“说什么呢!”玛格丽特目露凶光的瞪了安广正一眼——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玛格丽特的凶狠表情却看上去格外的可爱。

“嘶……哈……”这是成田梦实在憋不回去的笑声,她险些把手枪掉在地上。

纳尔逊的脸色阴晴难辨,一言不发;夏先生望着天花板。

而安广正的司机此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安先生在松井小姐面前那可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呀!

“得了。”安广正戳了戳玛格丽特肌肤绵软的胳膊。“在度假区项目这件事上,责任人的位置玛儿你就别跟我抢了。外面那群家伙都是活在旧帝国的人,他们绝不会相信我一个四肢和头脑都健全的大男人会听你这娇滴滴的年轻姑娘的话。我去跟他们聊聊吧,听听看他们的所谓‘诉求’到底是什么。反正如果他们并不是因我而来,我出个面也无伤大雅。”

“就你?”玛格丽特嗤之以鼻的说道:“你连给自家公司的雇员开个大会都紧张的语无伦次,你还能有胆子跟这些陌生人谈判?”

“别小看我啊,人在特殊情况下会激发潜能的,我……”

“这样吧,安先生。”纳尔逊插言道:“还是我去跟他们谈。要知道,身处保守地区的盎格鲁人一直是极为排外的,尤其对被他们视为金钱吸血鬼的远东人颇有偏见;而我跟他们是同族,又是个军人,我出面效果要好得多。”

“金钱吸血鬼?嘿……”安广正使劲摇着头说道:“他们世世代代的都无视当初把萨宾娜港那个渔村建成城市的资金都是远东人无息借给皇帝的么?”

“跟他们说这些没有意义。”纳尔逊把军帽端正的戴好,向正前方迈出几步之后却又停了下来。他转头问道:“既然很可能这跟安先生你的项目有关,那我觉得你还是该告诉我这项目到底包含些什么内容,这样我才好跟对方交涉。”

“什么内容?嘿,可都是对萨宾娜港当地人有利的内容。”安广正耸了耸肩解释说:“一提起开发项目大家都会以为只是买地建房那么简单,然而这回完全不同。我们的项目是一个一揽子总体计划,可不仅仅是圈地盖屋——计划包括为萨宾娜港修建一条从省城爱德华维尔直达的铁路,客运码头扩建,以及全城及周边村落的电力普及和城内古旧建筑物的保护性维修。此外,首都渔业公司将会进驻萨宾娜港,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收入微薄、天天冒着生命危险在大海里捞食儿吃的渔民可以全部变成渔业公司的雇员——安全干净的铁壳蒸汽渔船、稳定的工资收入以及各种与马丁波利斯工人同等的福利。顺便提一句,咱们承接铁路建设和运营以及萨宾娜港新城所有交通相关事务的是首都的新贵钟家——你听说过的吧,远东人里唯一可以染指重工业的家族,而杰罗姆·钟这个浑身每个毛孔都刻着‘赚钱’二字的怪物愿意跟我们合作,足以证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纰漏。”

“明白了。”纳尔逊点了点头,但沉吟片刻之后他却说道:“我们都知道这是萨宾娜港发展的绝好机会,但当地人多半根本不买账:他们只会认为自己世代承继的世外桃源被首都来的贪婪资本家给污染然后毁灭了。”

“我料到他们会这么想。”安广正双手一摊。“因此我们从来并不打算急于求成,也计划尽力不去破坏居民的现有生活状态。英格拉姆上校,我这次来,之前根本没有跟你提起这个项目,并不是说要对你有所隐瞒,而是因为这个项目的时间线我们预计的是至少三十年起跳,现在就高谈阔论为时尚早。谁也不会蠢到妄想让与世隔绝已久的萨宾娜港一夜之间变成个小号的马丁波利斯。”

“非常理解。”纳尔逊挠了下眼角。“我认为我需要的信息已经足够充分了,是时候去跟这些当地人好好聊一聊咯。”纳尔逊环视一周之后又说道:“很巧,这里除了我都是远东人。各位,请记住一件事:盎格鲁人可能在你们看来粗野愚笨不通礼数,但我们却都是直肠子——也就是说,既容易轻易暴躁起来又容易瞬间就能化干戈为玉帛……所以,我有信心当下的危机肯定会被解决。那么……我去了,门虽然被锁的死死的,但门上的邮件孔却还能推开,那是个绝好的交流渠道。”

纳尔逊说完就又向前走了一步,但却再次驻足。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爱人成田梦身前,将手里一直紧握的“格尔南K8-II”手枪递了出去。

“替我收着吧,娜丽。”纳尔逊柔声说道:“跟平民谈判不适合带着武器。”

成田梦像个小孩子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是十年来她第一次在外人在场时放声大哭。

成田梦心里觉得自己很是丢人:她对夏先生赠予的“女侠”诨名很是认同,而仗剑独行的“女侠”为了个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成何体统。

但此时的泪水是憋不回去的,尽管成田梦知道,至少这次,纳尔逊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玛格丽特也哭了起来。

成田梦本质上是个内向的人,所以无论兴奋还是悲伤,她所发出的动静都是音量很低——譬如很多女人经受了一星半点性刺激就会大喊大叫,而成田梦在做爱时就算货真价实的高潮降临却也只能在嗓子眼里细弱的哼哼唧唧。

没错,哼哼唧唧——被万千男人每天意淫无数遍的共和国头号电影明星在床上最大的本事也只是哼哼唧唧。

而玛格丽特·松井却不一样了。

这位肤色浅棕的女士轻而易举的发出了堪称撕心裂肺的哀嚎。

安广正似乎被吓蒙了,他后退了两步,但马上又上前扶住了前未婚妻。

“我又不是要去送死……呃……”

纳尔逊·英格拉姆上校的前半句话说的轻松幽默,而那个拖长了“呃”字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惶恐。

因为视力极好的他看到围攻皇后酒店的当地人手中全部都举着各式火器,而无论这些枪械是否已经早登期颐,现在只要扣动扳机,那可都是致命的。

但纳尔逊·亚历山大·英格拉姆陆军上校决不能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打退堂鼓,更不能被十三年前曾经被他拒绝过的女人轻视。

所以纳尔逊去了。

皇后酒店的大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望着纳尔逊的背影。

然后纳尔逊回来了——不过只用了半个多小时。

纳尔逊表情明显比之前轻松,但围攻酒店的当地人却也没散去,酒店内的大家都悬着一颗心等着纳尔逊开口。

“是个误会。”纳尔逊简单而沉着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