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电脑蓝屏，江玖阳发现自己多了一个“毛病”。

她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通往办公区门口的方向。她明明知道，IT部在顶楼，庄子缘几乎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她们这个楼层，但她的视线，却像拥有了自主意识的雷达，固执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身影。

每当有穿着正装的高挑身影出现时，她的心跳都会莫名地漏掉半拍，待看清并非是那个人时，又会涌上一阵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淡淡的失落。

“玖阳，你看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小敏的声音将她从出神中唤了回来。

“啊？没什么。” 江玖阳连忙收回目光，掩饰性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平复她微微发烫的脸颊。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两天。庄子缘那清冷的面容，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还有她俯身修理电脑时，白色衬衫勾勒出的清瘦背影，都如同最高明的画家用最深刻的笔触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甚至在工作间隙，鬼使神差地打开公司的内部通讯录，在搜索栏里输入了那个名字——庄子缘。

照片上的她，和江玖阳见到的一模一样。依旧是那件白色衬衫，背景是单调的灰白色墙壁，应该是入职时拍的标准证件照。她没有笑，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镜头，眼神疏离，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可即便是这样一张毫无感情色彩的照片，也依旧难掩其出众的容貌与气质。

江玖阳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直到鼠标指针因为长时间未动而自动隐藏起来。她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她与庄子缘，不过是一面之缘，前后交流不超过五句话，自己为何会对她产生如此之大的好奇？

或许……只是因为她太特别了吧。江玖阳这样对自己说。在这个人人都努力热情、积极社交的职场环境里，庄子缘的存在，就像是万千暖色调中，唯一的一抹冷色，独特而醒目。

周五的下午，下班的钟声仿佛成了一种解放的号角。办公室里瞬间充满了收拾东西的窸窣声、椅子滑动的声音和人们如释重负的交谈声。江玖阳手头的工作刚好收尾，她关掉电脑，将桌面整理干净，拎起自己的帆布包，汇入了下班的人潮中。

因为要赶一班回家的公交，她走得有些急。穿过喧闹的办公区，走过长长的、已经有些空旷的走廊，她来到了电梯厅。

大部分同事都集中在客梯那边，黑压压地挤了一群人。江玖阳不喜欢那种拥挤的感觉，便习惯性地走向另一侧相对冷清的员工电梯。

“叮——”

电梯门应声而开。

江玖阳抬起头，正要迈步进入，脚步却在看清电梯里的人时，猛地顿住了。

电梯轿厢内，明亮的灯光下，庄子缘正安静地站在角落里。

她今天没有穿西装外套，只着一件浅灰色的衬衫。与那天的白色不同，灰色让她整个人的气质更添了几分沉静与内敛。衬衫的领口，系着一条深蓝色的窄款领带，温莎结打得一丝不苟，完美地收束在衣领之下，像一个精致的禁锢，将所有的风情与想象都锁在了那片衣料之后。

她的目光平视着前方，似乎在看着电梯门上倒映出的模糊影像，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只是在单纯地放空。她没有注意到门口的江玖阳，或者说，注意到了，但并没有给予任何多余的反应。

江玖阳的心脏，又一次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进去，还是不进去？

进去吧，一起下楼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和她单独待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会不会太尴尬了？自己该说什么？要不要打招呼？

就在她天人交战的短短几秒钟里，电梯的关门提示音响了起来。江玖阳几乎是出于本能，一个箭步跨了进去。

电梯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将外界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开来。

一个密闭的、狭小的、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空间，形成了。

江玖阳紧张得手心冒汗，她紧紧攥着自己的帆布包带子，身体僵硬地贴在离庄子缘最远的另一侧门边，假装认真地研究着电梯内壁上贴着的安全须知。

她能感觉到庄子缘的视线似乎往她这边瞥了一下，但很快就移开了。

电梯里安静极了，只有通风系统发出的轻微嗡鸣。江玖阳甚至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不敢回头，只能透过光可鉴人的电梯金属门，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去打量那个让她心神不宁的人。

镜面里的倒影有些模糊，但足以让她看清一些细节。

庄子缘站得笔直，身姿挺拔如松。她的左手自然下垂，右手则抬起，手臂微微弯曲，似乎在看手腕上的表。江玖阳的视线，顺着她抬起的手臂，落在了她的袖口。

浅灰色的衬衫袖口，被一枚银色的袖扣整齐地扣着。那袖扣的设计极为简约，只是一个光滑的方形，但在电梯灯光的照射下，却折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袖口与手腕之间，露出了一小截皮肤。那是一段极其光洁的手腕，肤色白皙，骨骼纤细，在冷色调的灯光下，仿佛覆着一层上好的瓷釉，泛着淡淡的光泽。

江玖阳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双修理电脑时灵巧而有力的手。原来，在那样一双能处理精密硬件的手之上，是这样一段堪称完美的手腕。

庄子缘似乎是看完了时间，放下了手臂。她的头微微侧过，让江玖阳得以窥见她完美的侧脸。

高挺的鼻梁为她整个面部轮廓增添了英气与立体感，从眉骨到鼻尖的线条，流畅而优雅，宛如古希腊的雕塑。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嘴唇紧抿着，唇线清晰，带着一种天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江玖阳看得有些痴了。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侧脸，竟然可以好看到这种程度，每一个线条，都像是被造物主精心计算过一样，多一分则显繁复，少一分则失神采。

就在这时，电梯轿厢猛地一震，发出“咯噔”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紧接着，整个空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所有的灯光瞬间熄灭，只有角落里的应急灯，发出了一片昏黄而微弱的光。电梯，停住了。

“啊！”江玖阳猝不及防，惊叫出声，身体因为惯性而向前踉跄了一步。

突如其来的黑暗与失重感，让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恐慌，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从小就有些轻微的幽闭恐惧症，在这样狭小、黑暗、悬于半空的环境里，她的恐惧被无限放大。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手脚冰凉，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别慌。”

一个清冷、沉稳的声音，像一道利剑，瞬间劈开了她被恐惧笼罩的世界。

是庄子缘。

江玖阳猛地转过头，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她看到庄子缘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身形稳固，没有丝毫的慌乱。她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只是平静地抬起手，按下了电梯里的紧急呼叫按钮。

她的镇定，与江玖阳的惊惶，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喂？听得到吗？”庄子缘对着通话器说道，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员工电梯，停在12到13层之间了，两个人。”

通话器那头传来一阵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随即一个男声响起：“收到了收到了！庄主管？您别急，我们马上派人过去检查！可能是临时电压不稳触发了安全装置，电梯很安全，不会有问题的！”

“嗯，尽快。”庄子缘只说了两个字，便结束了通话。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昏黄的光线柔和了她脸部冷硬的线条，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眸子，在黑暗中似乎显得格外深邃。她看着江玖阳，见她脸色苍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她沉默了两秒，然后用一种比平时要轻缓一些的语调，缓缓开口道：“只是机械故障，安全制动已经锁死了，不会下坠。”

她的声音，就像她的为人一样，没有多余的安慰和情绪，只是在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可就是这样一句简单、客观的话，却像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瞬间注入了江玖阳惶恐不安的心。它驱散了那些“电梯会掉下去”、“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的可怕幻想，将她从失控的情绪边缘，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我……我知道……”江玖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包带，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只是……有点怕黑。”

她为自己的胆小感到有些羞愧，尤其是在如此冷静的庄子缘面前。

庄子缘没有说话，只是从西裤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她没有打开刺眼的手电筒，而是点亮了屏幕，将亮度调到最低，然后将手机屏幕朝下，放在了电梯的扶手上。

一小片柔和的光晕，在她们脚边散开，虽然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却足以驱散那令人窒息的纯粹黑暗。

江玖阳愣愣地看着她的举动，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时间，在静默中缓缓流淌。

江玖阳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她靠着冰冷的电梯壁，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她偷偷地看着庄子缘，对方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姿势，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明明是这样一座冰山，明明她的言语和举动都带着一种克制的疏离，可是在刚才那个瞬间，江玖阳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安全感。

那种感觉很奇妙。它来自于她的冷静，她的专业，她那种仿佛天塌下来也能从容应对的强大气场。它告诉江玖阳，有这个人在，一切就都还在掌控之中，没什么好怕的。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五分钟，又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电梯顶部传来一阵响动，随即，轿厢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主灯“啪”地一声重新亮起。刺眼的光明让江玖阳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电梯，开始缓缓下行。

一切恢复了正常。

庄子缘弯腰，拿起扶手上的手机，放回口袋，整个过程依旧是那么的平静自然。

电梯门打开，一楼大厅明亮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江玖阳像是重获新生一般，快步走了出去。

她站在大厅里，回头看向电梯。庄子缘也走了出来，她没有看江玖阳，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条没有丝毫褶皱的领带，便迈开长腿，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那个……谢谢你！”江玖阳冲着她的背影，鼓起勇气喊了一句。

庄子缘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算是回应，然后便继续向前走，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江玖阳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已经不再颤抖了，但心脏的位置，却依旧跳得厉害，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

她想起在黑暗中，庄子缘那清冷沉稳的声音；想起她为了安抚自己，而默默点亮的手机屏幕；想起她那即使身处困境，也依旧挺拔如松的背影。

那座遥远的、冷漠的冰山，在今晚，似乎在她面前，悄然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虽然缝隙的背后，依旧是深不可测的神秘，但江玖阳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想要走进去，一探究竟了。

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江玖阳却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惊人。